那天展览开幕前,我问谢家乒怎么理解展览叫“无地有声”,他说他的理解是“有地无声”。所以在展厅入口处有一件作品是一个水泥嘴巴含着一个压扁了的口哨,名字叫《“前言”》。
《“前言”》装置 2020
谢家乒的创作更多被人们所熟知的是那些胶带画和以其为材料展开的行为及其他创作,还有那些在屏幕端随手而来的数字涂鸦。但是很明显的是,他不并满足于此,否则也不会在展览前一定要拉着年轻的策展人去一趟他家乡的那个废弃的矿区,还在那拍了一个片子带了回来,否则也不会在展厅里折腾出一堆装置和影像。
《墙》装置 2020
“其实上一次个展是对过去一段时间的总结,那次展览我藏了好多‘东西’很多人没看出来。而这一次个展应该已经开始延伸出新的线索和方向了吧……”家乒拉着我在一旁“偷偷”地说到。
隔着《墙》,前后对应的两件影像作品《音楔》
家乒在那些胶带画的间隔放置了他的影像和装置来告诉人们他的“其他”部分,比如墙一角的小屏幕里的“C 0291”,从“前言”到和展厅里的大型装置“墙”,再到并置呼应关系的两件“音楔”影像,从“音楔”到独立暗房放映的“无地有声”;他还故意把自己的数字绘画置入破旧的诺基亚非智能机,并取名“代际输入”,并且在旁边放置一件影像作品“刷”:一只手不断在不同物体表面做滑手机动作的作品;还有那件没有缠胶带的《Granite》,取用的是收集的废弃磨砂纸……
《代际输入》手机装置 2020
《刷》影像(ipad) 2020
喜欢在展览里“藏”东西的人,应该也希望别人能“找”到它吧,不然家乒也不会拉着来看个展的朋友问:你看了没?认真看了没?……
“不创作只会让我更困惑……”
寻找和自身有关的元素是家乒和策展人在这次合作里的“约定”。家乒首先想到的是回到家乡那片废弃的矿区空地,那里能清晰的听到记忆里不知名的鸟叫声。我问他这是不是乡愁,他觉得貌似是,但实际应该不是,他说只是“人潜意识里面对某个东西特别敏感的反馈”。
《无地有声》截图影像 2020
“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见过那种鸟,不知道是什么鸟,很小的时候就听到那种鸟叫声,但是我找不到它,只能听到它的声音。”家乒指着和策展人程小山合作的影像作品《无地有声》说到。
“很难说清楚具体是什么,但是会对它有感觉,而且特别强烈。拍矿石厂和鸟叫声是我十八年前想做的事情,那个时候才十几岁,我想表达它,但是我表达不出来,后来过了这么多年突然有了这个展览,我觉得是时候把它从记忆里调出来了。”
家乒说这种鸟叫声听上去很“撕心裂肺”,他也不知道为何有这种感觉。
《水体》架上绘画 2020
《Granite》综合材料 2020
“我一直在探讨和了解矛盾对立的关系,到底如何存在于同一个地方。一块石头和一个跳动的心脏放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发现是谁决定了谁;或者谁跟谁之间是对抗还是和谐共生,或者别的什么关系。但我很在意带有某种情感,人性温度的东西。”
所以,我们看到了艺术家可以一边很用力笨拙的画完一张油画,但是马上又把它缠上胶带遮盖住;一边喊着不想弄胶带画了,又觉得不弄点可能卖钱的东西对不起用心的主办方机构。他说他对人生越来越困惑了,但是不创作只会更困惑,创作至少可以救赎。
在谢家乒的性格底色里是悲观主义的色彩,所以他希望自己和周遭都能快乐起来,他也知道什么是痛苦和冰冷,所以希望做些有温度的思考和事情。就像那堵衣架垒起的“墙”,艺术家一边营造着难以遁逃的无力感,而当你走到“无地有声”前,影片最后会来一句:走出盒子,你就听见了……事情总有处在悬而未决时,一切待续的状态,我们都可以先缓口气。
谢家乒
对话谢家乒
(以下文字整理自访谈对话,已经艺术家本人阅)
Q: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处捡废弃物和收集那些奇奇怪怪的胶带和复古的包装纸?
A:四五年前就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把一些材料收集起来,那种材料收集是我刻意的行为,大部分东西是从垃圾堆捡来的。上一次个展也是如此,镜子被扔掉了,我把它捡来捯饬捯饬,重新让人们回归对它的关注。物尽其用,想让人们去关注那些被忽略掉的部分。
我还收集了很多包括被使用过的针头这些东西,并置在一起。我感兴趣肉体对待这些材料的反应跟感觉,万事万物的关系实际上是密不可分的,但是我们很容易选择自己要的,把不要的丢弃掉。这背后有某种怜悯情绪,可能是对自己肉身的怜悯,也可能是对物的怜悯;但是你做不了什么更有效的事情,有时也挺苍白和无奈,人的能量太有限了,我们不可以夸大它的作用。很多时候,我感觉越来越困惑了。
《十字网.界面》 50x50cm 油画纸胶带 2020
《Granite 2》 50x60cm 油画胶带喷漆 2020
Q:不创作也会困惑?
A:不创作只会更困惑,创作更像是一种救赎。
Q:你收集的那些废弃物和材料,包装纸胶带啥的,最后看上去都很“糖果”,这样不是很好吗?
A:本质上不“糖果”,那些粗糙的高光点,大家不会喜欢它的,所以我把它尽量做的很“糖果”。
《方》 40x50cm油画胶带喷漆 2020
《黄窗网》 50x60cm油画胶带喷漆 2020
路边捡的也可以很“殿堂”
Q:胶带底下一层都是认真画的吗?
A:很认真,一笔一笔画的。画完我就把它藏起来,别人说你这个是贴胶带,实际上背后是一张完整的油画。画的还挺用力的,挺笨的,画的也不咋的,但至少很真诚,因为没有真诚就没得做了,钱都能买到一切,没有必要。所以在怀疑有没有必要做,没有必要做我就去开面馆了。
Q:为什么要画那么多,然后再盖住?
A:因为一直在画画,后来又觉得自己这样搞特别傻,这种动作一直在做,自己已经很难受了。我觉得一张画挂在那里,不足以让我去表达所想,我甚至一度怀疑整个行业的游戏规则,而自己又在做这个东西,其实是一种自我否定。但有时候又很害羞,所以你要把它藏在里面。
左:《蓝衣架》 100x100cm油画胶带喷漆pvc 2020 右:《紫城》 51x61cm油画胶带喷漆pvc 2020
《christmas tree》 50x60cm 油画胶带喷漆 2020
Q:作品中“衣架”的元素一直在出现,这个东西是随机的吗?
A:衣架是一个动作,是从动作转换过来的,身体的运动轨迹对画面的残留,生涩与流畅之间的关系,我去研究它是怎么表现在绘画性里,这种动作最后变成一种标志。衣架这个动作其实是一个稳固的三角形,但是又很柔软,它会让我想到母亲在晾衣服的时候,一个女人一直在跟这些日常打交道。有时捡到一个衣架,有时捡到一面镜子,或是别的什么废弃物,我就想着怎么让它上墙。路边的也可以很“殿堂”,黄金和馒头的关系。
Q:你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怀疑主义者吗?
A:肯定是不彻底的。再就是自己比较自卑,脆弱,不够勇敢。人处在一个学习生长的过程,但是我不会满足于现在处境下的自己,所以只能通过否定让自身成长,首先能承认自己的局限性,把这种承认和理性的观察称为自卑的一部分。
《皮》装置 2020
《皮2》装置 2020
Q:那两件《皮》里为什么只有恐龙没有其它的动物?
A:恐龙很丑,这里面有时间线索,因为是白垩纪恐龙时代灭绝的东西。之前因为写诗歌,诗歌是有一种通感,你的通感让你到达那里,我觉得自己在恐龙时代就是一棵大树,当看到有的恐龙悠然自在闲庭信步,有的疲于奔命厮杀,到最后一把火还是全烧掉了。我的觉知不容易感觉到这些伤痛,总觉得这是微微的有点儿痒。“长颈龙咬断我鼻子的一切,我感觉到有一点痒。”以前我都这么写诗句,那种感觉像是你吹过一亿年前的风。这种通感就是有时连续通宵好几天,凌晨6点就会有那种思绪冒出来,我会感觉那个时候思维比平常至少要快6倍。我的情感有时候太丰富细腻也很要命,必须干掉这种细腻,过于感性,那就把感性解决了。很多时候,想法冒出来自己都阻挡不了,我在想我们更具体的问题不是在作品本身,而是作品外面的那些问题没有解决。
Q:你刚刚说的这些基本上都藏在里面没有让它凸显。
A:我就是在剥离自己,否定自己。可能以前不太自信,慢慢找到自信以后无非就是一个有机物的存在。你觉得那好吧,既然大家说你就是一个贴胶带的,给你贴标签,那我也不会去反对,但是我觉得他们没有看懂,而且他们也没有很认真看,不care。我认为大部分人不会很认真看所谓艺术作品,大家更关注的是其他的部分。可能我的观察很肤浅,但反正都是我的“遭遇”,我只能在这种斗争体验里面去反馈我能反馈的东西。有时你也会愤怒,但是你又能怎么样,如果我不去做创作可能会更糟糕。
《五角星》 30x40cm 油画胶带喷漆 2020
《波》 20x20cm 油画胶带喷漆 2020
Q:为什么会更糟糕?
A:我没有办法很安分,因为思绪太多,也不缜密,太跳跃太放肆,你需要靠一个东西把它包住。像风筝一样一根线牵着它,创作可能变成你的那根线和稻草,所以我刚才说创作是一种自我救赎的过程,要活在每一秒的尊严里。
Q:现在做展览会很较真吗?
A:做创作比较较真,做展览不会那么较真了。
左:《紫森林》 21x31cm油画胶带喷漆pvc 2020 右:《红树林》 50x50cm油画胶带喷漆 2020
左:《黄.界面》 20x30cm油画胶带喷漆 2020 右:《白方》 50x60cm油画胶带喷漆 2020
我们都是“拾荒者”
Q:看你手机画的那些画比胶带画流畅很多。
A:毫无疑问手机画肯定更爽,十年后重启的第一个个展在半山艺术空间,那时探讨的就是这个东西,生涩跟流畅之间的关系,手机上画需要指尖的温度滑,速度特别快,因为你的直觉很快。
Q:这次把手机画装在过气的小屏幕里,而对面的投影投的很大,故意的。
A:想克制。那些旧手机最理想的状态是我捡来的,但最近只能去网上收。
Q:你觉得为什么一定要有“捡”这个动作?
A:因为我不想为物所累。一个被抛弃的东西被捡起来,跟一个通过货币买到的东西,这两个东西价值本身就不一样。空气跟阳光是不需要花钱的。我们都是拾荒者,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可口可乐与Twombly》 40x120cm油画胶带喷漆 2020
《流派100》影像装置 2020
Q:你谈影像创作的时候眼里会发光的,谈绘画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
A:影像会让我更兴奋,我的投入度比做胶带画更容易投入,而且会更自由,跟画手机有点儿像,可以天马行空。但它涉及的东西反而是难度更大,自由度也更大。我和策展人这一两个月都半夜通宵剪片子,有的时候灵光一闪,觉得太好了,就会很兴奋。 (文/张桂森)
《无地有声》
艺术家:谢家乒
策展人:程小山
主办:山上艺术空间
展览时间:2020年12月31日-2021年2月28日
开放时间:周二至周日10:00-18:00,逢周一闭馆
门票:35元/人 1.2m以下儿童免费
展览地点:厦门市思明区环岛南路2687-45号山上艺术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