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瘦铁、桥本关雪”特展，何以见证中日艺术交流的旷世传奇

钱瘦铁（1897—1967）是我国近代书画篆刻史上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艺术大家，上海中华艺术宫前年举办的“铁骨丹心——钱瘦铁作品展”曾持续引发重新评价钱瘦铁的话题并产生较大影响。
日本绘画大家桥本关雪与钱瘦铁的交往是中日艺术交往史的一段佳话。桥本关雪1923年因心折钱瘦铁才华，曾邀其赴日举办个展，钱瘦铁后长期在日本从事书画篆刻活动，抗战前因力助郭沫若秘密回国，被日本当局拘捕入狱，怒打审讯人员，后因日本友人的营救，提前出狱。日本战败后以战胜国文化秘书身份再度赴日。
由浙江美术馆主办的“解衣磅礴——钱瘦铁、桥本关雪交流回顾展”于2020年8月1日—8月30日在浙江美术馆展出，这也是首度在中国将这两位中日书画史的大家与挚友进行合展呈现，无论是作品的呈现，文献的钩沉，抑或展厅的布置，都极具匠心，也见证了中日艺术交流史上的一段旷世传奇。

浙江美术馆展出现场

展览海报

钱瘦铁（1897-1967），我国现代书画篆刻史上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金石书画大家。与吴昌硕（苦铁）、王冠山（冰铁）有“江南三铁”之誉。1922年，有日本关东画派领袖之尊的桥本关雪来上海访问，见钱瘦铁画作及篆刻后，为其苍劲老辣的刀笔，雄浑豪放的气魄所震撼，即请刻“诗砚家风”印，惊叹道：“支那巨手，东亚奇才。”并邀钱瘦铁于1923年访日，在京都、明石两市为钱举办了个人金石书画展，出版了书籍，从而使钱瘦铁在日本艺名大振。从1923年至1949年前后26年间，他曾长期在日本从事书画篆刻活动，影响甚大。抗日战争爆发前夕，因力助郭沫若秘密回国，被日本当局拘捕入狱，在审讯时用烟灰缸之铁盖打击日审讯人员，并自戕欲以身殉国，后经多方救治，方转危为安。但仍以扰乱治安罪及杀人未遂罪，被判有期徒刑四年，后由于日本友人的营救，钱瘦铁于1941年6月在日本提前出狱。

钱瘦铁先生

钱瘦铁曾评价自己说：“书第一、印第二、画第三”，钱瘦铁书法兼擅篆隶行草，作篆或拟石鼓文，或师秦诏版，皆奔放苍古。篆刻初学缶翁,后致力于汉印及《天发神谶碑》等，章法跌宕纵横。钱瘦铁的山水取法石涛，笔墨苍深。花卉蔬果学沈周、徐渭，着墨沉着，设色秀丽。

钱瘦铁 《鹰》

钱瘦铁 《古艳》，刘海粟题

桥本关雪（1883-1945），日本知名画家，大正昭和年间关西画坛泰斗。1913年起先后三十余次来中国，与吴昌硕、钱瘦铁、王一亭等中国艺术家交往雅集，深入考察中国风土人情。他痴迷中国文化，深为中国传统水墨技法所吸引，感叹“恨不生长在中国”，在中国文人圈广为留传。
据桥本关雪之孙桥本归一先生介绍，两人于1922年通过潘琳（1887－1960）的介绍相识。当时钱瘦铁26岁，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桥本关雪39岁。在1945年桥本关雪去世之前，两人的交流一直持续着。

桥本关雪（1883-1945）

据日本学者堀川英嗣考证，桥本关雪一直很憧憬中国，其生涯中共到访中国几十次，尤其是与中国南方的书画家交流频繁。与钱瘦铁相识后，几次邀请他到自己的府邸京都白沙村庄，为钱瘦铁提供房间作为工作室，让他长期留在那里做书画篆刻。钱瘦铁在1923年到1941年，以及1947年到1949年间，频繁前往日本。钱瘦铁在日期间，在桥本关雪、谷崎润一郎、会津八一等的支援下，多次在日本举办展览会和作品分发会，与以桥本为首的很多日本文化人进行了交流。桥本关雪的家乡白沙村等地收藏了很多钱瘦铁当年的作品，如他给桥本关雪刻的六十多方印章及大量书画等。
钱瘦铁生前对于自己与日本文化人的交流，留下这样的话:“我到日本……使他们知道我国故有的艺术，由此并可知道我们是酷爱和平崇高伟大的国家。故到日本治艺是很有意义的”,“我对美术的信念是，美术是安慰人生的高贵之物，也是和平博爱的根源。因此我坚信，同种、同文、同佛的中日两国民族通过文化、美术来亲善、提携，才能保持东西方的和平。”

展览现场

对于此次展览的缘起，浙江美术馆典藏部主任、展览策展人陈纬说，“去年春，我有日本京都之旅，访银阁寺时，曾与白沙村擦身而过。通过微信朋友圈，钱瘦铁先生的侄孙钱维多先生知我在京都，与我聊起白沙村，聊起桥本关雪，自然聊到桥本关雪与钱瘦铁的交往。从1922年他们两人相识结缘，一百年过去了，这段奇缘一直持续至今，两家的后人已是第三代了，仍然继续小心呵护着这段感情，一直保持着往来，他们珍藏着大量两位先人的作品与文献。钱先生说他一直有个愿意，希望能举办一次两位艺术家的交流回顾展。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展览选题，便向我的单位浙江美术馆提出了展览申请，得到馆长的支持，并顺利通过了专家的论证，而我有幸成了这个项目的策展人。在策展过程中，得到钱维多先生的大量帮助，他提供的展览作品以及这些作品与文献背后的故事，让我在感动之余又有诸多的思考。桥本关雪是日本画坛的一代宗师，他的艺术来自中国。他痴迷中国传统文化，尝自谓：‘此生恨不能生长在中国！’钱先生告诉我，白沙村桥本关雪纪念馆曾两次举办桥本关雪与钱瘦铁的艺术交流展，但一直没有在中国举办过。桥本关雪生前那么热爱中国，而如今已很少有中国人知道他，因此这个展览就显得特别有意义。不但能让更多的人了解桥本关雪这位一生有着中国情结的日本大画家，再现两位来自不同国度艺术家的旷世奇缘，而且对钩沉上世纪前半叶中日两国书画家交流的历史，深入认识中日文化之间的渊源关系更是有着深远的意义。在策展过程中，正逢新冠病毒疫情，给展览筹备带来一定困难和一些遗憾，好在可以通过网络及时沟通，得到日方专家的无私帮助，使得展览筹备顺利进行。记得日本民间向武汉捐赠抗疫物资时的那句口号‘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我特别有感触，这不正是桥本关雪与钱瘦铁这段交往传奇的写照吗？”

展出的桥本关雪文献

钱瘦铁侄孙，此次展览的发起者钱维多介绍说，日本曾举办过二人的合展，桥本后人很多年前即曾希望在中国举办二人的合展，这次策划这样的展览筹备极久，最初的缘起是多年前读到桥本关雪之子桥本节哉在桥本关雪辞世后的1947年为“钱瘦铁匾额书法展”而作的一篇序言，文中说：“好久不见的钱先生来了。日本战败了，作为这次战胜国代表团的一员，钱先生又回来了。同过去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反而显得更加忠厚，依然笑眯眯的和蔼可亲。只是父亲去世了，对钱先生来说是巨大的失落。如果父亲还活着，该有多好。‘当中国的传统文化需要更进一步融入的时候，（钱先生）离开了日本。我总觉得哪天他还会回来，跟我们一起，围在桌边朗声谈笑。’父亲生前留下了这样的文字。‘围在桌边朗声谈笑’，父亲没有等到这一天，实在是一种遗憾；不过，对活着的钱先生和死去的父亲来说，日中的文化交流并不会有什么障碍。”
钱维多说：“读这一段文字让人很是感动，钱瘦铁和桥本关雪是同时代的人，钱瘦铁从1923年到1949年间，曾频繁往返甚至举家定居日本；而桥本关雪从1911年到1945年，有文字记录到中国的次数有30多次，（有文章说桥本关雪到中国的次数有一百多次）两人以文化艺术为桥樑，信守两国间的同种、同文、同佛的中日观，精诚合作，在两个邻国间以艺术互相欣赏，相识相携长达二十多年。钱瘦铁和桥本关雪像战争年代里的一对和平邻居。战争年代都可以有这样的和平邻居，而和平年代不应该催生更多这样的和平邻居吗？这或许也是办这个画展的现实意义。”

钱瘦铁之侄、书画家钱大礼题钱瘦铁《林逋探梅图》

钱瘦铁《林逋探梅图》

桥本关雪 《达摩图》

桥本关雪作品

此次展览展出的一百多件作品中，钱瘦铁的作品多来自钱家珍藏，包括钱瘦铁生前赠予其侄钱大礼的作品，部分来自日本，桥本关雪的作品则多来自日本。展览分为三大板块，其一是“宿情中国”。通过作品与文献展示，反映桥本关雪钟情中国文化，深受中国书画艺术影响的宿世情缘。1883年11月，桥本关雪出生在日本神户的一个汉学世家，祖父母都是儒官，精通中国诗文古籍；父亲继承家学，教授汉语；母亲也擅中国经文书画。他从小受家庭熏陶，痴迷中国文化，多次来中国访问交流，一生创作了大量中国传统特色的书画诗赋。尝自语：此生恨不能生长在中国。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桥本关雪多次来杭州旅游写生，此次展览展出一组桥本关雪近一百年前所作的杭州写生，有倒塌前的雷锋塔、石屋洞中石窟雕像，还有留下、五老峰等今天人们依然熟悉的地方。

钱瘦铁所题的《桥本关雪素描集》

桥本关雪速写

 

桥本关雪遗物 日本京都白沙村 桥本关雪纪念馆

第二板块“白沙艺缘”。1922年，桥本关雪与钱瘦铁结缘相识，之后桥本关雪多次邀请钱瘦铁客居其府邸京都白沙村庄。从1923年至1949年廿六年间，钱瘦铁频繁往返上海与京都，从事书画篆刻艺术活动，在日本艺坛名噪一时，两人的友谊成就了中日两国艺术交流的一段佳话。这一版块展出桥本关雪绘画作品，这些作品既有传统的挂轴、册页，还有木版雕刻、陶瓷雕塑，更有日本传统风格的屏风、短尺、纨扇等。同时展出钱瘦铁旅居日本时期的作品与文献。​​​​​​​

桥本关雪作品

桥本关雪作品（局部）

第三板块“郁勃纵横”。展出的是钱瘦铁的书、画、印作品和文献。钱瘦铁的艺术风格深受吴昌硕的影响，作品强悍雄健，磅礴酣畅。钱瘦铁热爱祖国，晚年他探求国画创新，重视写生，以饱满的热情和精湛的画笔，描绘壮丽山河。

浙江美术馆以一面墙呈现钱瘦铁的各类画《鹰》之作

展览中可以一面墙展示钱瘦铁的各类画鹰之作，可见其胸怀与雄强之气。在我国传统的绘画题材中，鹰是一个较为常见的题材。钱瘦铁尤其爱画苍鹰，但在他的笔下，不仅仅有伫立的雄鹰，更多的是各种姿态的雄鹰。从“振翅”、“回眸”、“翱翔”、“俯冲”到“落地瞬间”，无不有着超越生命的巨大艺术张力。

钱瘦铁《鹰》

钱瘦铁《鹰》（局部）

钱瘦铁书法

本次展出的大部分作品，在此之前并未公开展示。从作品的年款来看，钱瘦铁从1923年（27岁）至1966年（70岁），桥本关雪从1912年（29岁）到1942年（59岁），年代跨度大，基本呈现了两人一生的艺术历程以及艺术风格的嬗变轨迹。本展的展出作品中，有钱瘦铁60多件、桥本关雪40多件，共100余件，其中多数为未公开过的作品。从作品的年款来看，钱瘦铁作品是从1923年的《石草仙艳图》（27岁），到1966年的《墨梅图》（70岁），桥本关雪的作品年代是从初次访华翌年的1912年（29岁），到晚年的1942年（59岁），展现了从青年时代到晚年的作品，年代幅度大，内容也丰富，可以了解二者作品风格的变迁。
从展品种类来看，钱瘦铁作品的字体，从篆隶到行草书，形式也涉及条屏、对联、条幅、册页、陶瓷以及印谱。绘画作品也风格多样，从纯粹的中国画风、到受到日本画影响的作品以及水彩画等，充分反映出钱瘦铁艺术的广度与深度。桥本关雪作品以绘画为主，其绘画题材有人物、山水、花鸟等多样。书法作品以行草书为主，作品形式有条幅、册页、屏风以及日式短册，展现出当时日本画坛之长的艺术高度。

钱瘦铁作于日本的画作

两人交流有关的作品，除了桥本关雪作品中使用了很多钱瘦铁印之外，两人的合作还有《观瀑图》（瘦铁作、关雪题）、《牧牛图》（关雪、瘦铁合作）等。还有同样题材的绘画作品《桂鱼图小品》、《兔图》等、二人同行旅游的钱瘦铁《1943年与桥本关雪同游九江》及其草稿，以及桥本关雪所撰的旅行记《南清旅行记小稿》等。

钱瘦铁山水画稿

钱瘦铁写宋人山水意（局部）

钱瘦铁与桥本关雪的交往与友谊，是现代中日文化交流的一段传奇佳话。展出的两人合作作品、同题作品、同游作品，以及桥本关雪所撰的《南清旅行记》等文献，留下了他们友情的印记。

钱瘦铁 《镇江壮观》

钱瘦铁 《太湖新貌图》

钱瘦铁 《映日荷花》

钱瘦铁墨梅图

对于钱瘦铁的艺术成就，文化学者、报人郑重曾撰文说，钱瘦铁在画坛上以侠义闻名，对人对事都肝胆相照。“今日画坛对钱瘦铁寂然寡闻，我们对他的艺术理解得太少。每想到这里，我总觉得时代愧对这位全才的画家。”
知名画家了庐曾说，在绘画中，钱先生因在篆刻和书法中打下的笔底功夫，所以下笔大胆泼辣，与其说是一种创作，更像是一种发泄。他笔下的线条刚健遒劲，“他的创作，尤其对谢之光先生后来在中国画的创新中的成功起了重要的影响，继后，又影响了朱屺瞻、石鲁等人。”
艺术评论界人士顾村言认为，钱瘦铁先生的作品笔墨酣畅淋漓，笔墨中可见生命状态与情绪，更可以看到一种元气，所谓真宰上诉、元气淋漓，其代表性画作，皆“以画为寄”，钢筋铁骨，苍莽雄浑，有一种胸怀天下的精神，看得出中国一以贯之的士人精神与担当，内在则是纯然的士人风骨，“这次展览非常之用心，读之流连忘返，筹备中其实也有很多让人感动之处，无论是钱家后人，还是策展方，都可以见出对于真正文人文脉与风骨的重视与呈现。桥本关雪受中国文化影响至深，有着深厚的汉学修养，他的画作既有日本的元素，更有着日本南画的传统——也就是中国文人画的传统，他于钱瘦铁是真正的知音与知交，展览钩沉出的往事与笔墨，见证着他们共同的对中国文化艺术的挚爱与一直延续的友情，读之让人动容。”

桥本关雪《四季山水册》之一 

桥本关雪《四季山水册》之二 

对于展览名“解衣磅礴”，策展方认为，这既是两位艺术家共同组建的艺术社团名称之来源，亦能反映二人的艺术主张，更是20世纪初中日艺术家共同的创作精神。此二人之学养、友契与交游，映射出了晚清民国初中日艺术家间的状貌。可以说，钱瘦铁与桥本关雪，一位是被称为“东亚奇才”的书画金石大家，一位是恨不生在中国为憾事的关西画派大师；一位是铮然铁骨的侠义志士，一位是惜才慕道的画坛领袖；一位是举家定居日本的书画篆刻名家，一位是卅次游学中国的日本画坛泰斗。这一展览以详实的展品与文献记录呈现了这样一段中日文化交流的旷世佳话。

钱瘦铁作品

桥本关雪 《风雨夜读图》

桥本关雪《桂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