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阿姆斯特丹最古老的教堂成为当代艺术的展馆,跨越千年的文明怎样与先锋的当代艺术交织、碰撞?老教堂如何在展览中保留她的温度,又如何与居民产生连结?
疫情后,展览“为地球孩子写的诗”在阿姆斯特丹老教堂举办。在那里,建筑遗产和艺术成为了彼此的延伸;“慢策展”的理念也使人际间的关怀、真挚沟通得以回归。值得一提的是,为老教堂敲钟的师傅也以他的方式投身展览。
一
我迷路了,在去阿姆斯特丹老教堂展览的路上。
明明经常来这个艺术展馆,偶尔还参加每月一次的清晨“寂静”音乐会,但这一次我没有找到展览的入口。
原来,整个老教堂为了最新的身临其境的装置作品彻底改头换面。入口临时设在了教堂的侧面,我推开厚重的木门,完全找不到老教堂的影子。黑暗,扑面而来的黑暗,沙袋筑起的高墙只留下一道战壕似的走廊,老教堂的古老吊灯瘫坐在走道上,像一个年迈却不甘心的老人,蜡烛燃烧着微光——我被完完全全地被震撼了。
《为地球孩子写的诗》展览装置图,图片来源于oudekerk.nl
过了一会,眼睛慢慢习惯了这把我包裹起来的黑暗,老教堂的面貌才缓缓地呈现在我眼前,沙袋,碉堡,散落一地的蜡烛,目之所及皆如疮痍。突然,一个响雷,雨声毫无征兆地打在我的头顶,大象的叫声从另一个方向的远处传来。我现在身处何处呀?雨声停了,我在筑起的高墙间徐步,有种穿梭历史的沧桑感;枪炮声,我的脚步不停,政治家极具煽动性的演讲,我驻足聆听;尔后又是漫长的寂静。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时间在这座艺术装置里,好像和我有了不一样的关系,一种天上一日、地上十年的错位感。我是谁?我在聆听什么样的声音?
这件惊人的作品有一个与之相称的名字——“为地球孩子写的诗”(Poems for Earthlings)。
二
长达八小时的音频在装置间回响,把我们抽离日常生活的维度,它挑战着我们去思考超越人类经验的巨大时间尺度和空间距离。地球孩子,并不只有人类啊。置身于这个时间胶囊,我好像突然在日常琐碎之间有了一席空档, 来反思人类对自然的影响、自然对人类的影响以及这双向作用力之间的复杂关系。
当老教堂邀请阿根廷艺术家阿德里安·比利亚·罗哈斯(AdriánVillar Rojas)来创建一个特定于场地的装置时,艺术家首先将他自己沉浸在老教堂所处的社会、文化、地理和体制环境中。他研究了老教堂的历史,该建筑是阿姆斯特丹最古老的建筑(建于1306年),是1566年圣像破坏运动(Great Iconoclasm)的重要遗址【1】,也是一个被遗忘了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故事的舞台,以及它位于海平面以下的不便之处。
阿姆斯特丹老教堂内部图,图片来源于网络
比利亚·罗哈斯在前期调研的过程中找到了一些图片资料,它们记录了在二战期间,法国、意大利和其他欧洲国家为保护和撤离文化、艺术和建筑遗产所做的努力。当他看到,在佛罗伦萨,那些子弹头形状的砖仓库掩藏了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塑,或者那些沙袋、脚手架制成的木墙,用来屏蔽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历史建筑物,我们人类对遗产的深厚感情可见一斑。除战争外,沙袋还用来预防洪水、修建堤坝。在荷兰这个位于海平面以下、又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国家,沙袋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和其他雕塑被用砖砌成塔楼以保护。 图片由意大利佛罗伦萨的Galleria dell’Accademia和耶鲁大学的Deane Keller Papers提供。
人类似乎对物质性的遗产有非常强烈的执着,自从几千年前我们发明第一件石器工具以来,社区和社会就已经开始积累起越来越广泛的物质文化档案,供下一代继承。而博物馆的建立使这种流传已久的习惯得以具体化,例如十五世纪法英战役中的盔甲和剑,二战中的枪炮。但是非物质的记忆在哪里呢?那些流血的声音在哪里?那些痛苦的叫喊在哪里?铁与铁之间的撞击,一千支箭的哨声在空中挥舞,所有母亲无休止地哀悼战争的亡灵,那些声音在哪里?
艺术家用他的作品问出:这些沙袋能不能用来保存声音呢?通过声音的非物质性和无限性,我们得以重新审视自己对物质的热情。
欧洲的战争,以及当时巨大规模的遗产保护是艺术家思考的起点,但其作品的维度一直延伸到了自然中的其他物种,甚至浩瀚宇宙。当我在沙袋筑起的高墙间,听到猿猴的叫声,孩提的哭声,摇滚乐,披头士,我突然觉得人类好渺小,这种渺小有一种谦卑,也有一种惭愧。
人类纪元是科学家用来定义我们生活的地质时代的一个术语,这是人类活动对气候和环境产生重大影响的时期。我们的世界正经历着变化。海平面上升、气温飙升,极端气候危及到全球基础设施、农作物和水源。从战乱的也门到冰川融化的北极,人类造成的气候变化不仅对政治和经济稳定构成了威胁,同时还触动了文明本身……以及身而为人的意义。
而此次展览,恰巧碰上了新冠病毒的全球大爆发,《为地球孩子写的诗》就像一位先知一样,在遗产保护与自然保护之间建立了对话,同时激发我们对于共享遗产的思考—— 我们应该选择为子孙后代保留什么?我们该怎么做?又为什么呢?
《为地球孩子写的诗》展览装置图,图片来源于oudekerk.nl
三
老教堂里展出的作品,一直都与历史以及我们现在的世界保持对话,通过历史反观我们当下所处的生活。作为阿姆斯特丹最古老的建筑,其本身便是历史遗迹,老教堂的现任总监兼策展人杰奎琳·格兰迪安(Jacqueline Grandjean)最先提议将老教堂与当代艺术相结合,这个提议自然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格兰迪安亲自与教堂的社区进行了对话,该社区成员也对将当代艺术带入这个空间的想法很感兴趣,因为宗教和艺术都是去感知并试图理解我们周围的世界。于是老教堂成为了一个极其特别的场所,它同时是一座教堂也是一座艺术馆,每周日的礼拜活动一直都在展馆内举行,跨越千年的宗教与当代的艺术作品在这个特定的时空内交织在一起,一种奇妙而鲜活的碰撞。
虽然老教堂本身是庄重的古迹,但其中展出的当代艺术一直都是大胆而先锋的,挑战着我们用全新的角度去理解历史和当下。
“你那儿下面没有意识!”当人们经过老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下面时,一张大大的凸出的脸说道。
展览I/O Underflow, 老教堂,2014年,图片来源于https://tonyoursler.com/
“机器会一直工作,直到死亡。”
这是美国艺术家托尼·奥斯勒(Tony Oursler)在老教堂的个展I / O Underflow 的一部分。该展览将大型的哥特式教堂作为画布来进行创作,制作了一系列会说话的视频,以令人不安、有趣或含糊的方式来评论我们与互联网的关系。在教堂的古老空间中,奥斯勒强调了我们处理数字化的方式:普通人每天都要花费数小时在网上,盯着与现实相去甚远的数字影像、照片和图案,无论从身体还是精神上,我们都在不断地从现实空间过渡到数字现实。
在电影史上,曾有人提出——教堂的奇观正在被银幕的奇观所取代。这句话放在老教堂的展览里也恰如其分,玻璃窗上的人脸,对路人窃窃私语的灯泡,像幽灵一般的投影充斥着整个空间,它们有的诉说着或诗意或刺耳的字句,有的诵经、歌唱,却无一不在高调地炫耀着,你们曾经从神秘主义过渡到唯物主义,如今又再次回到数字时代的魔力世界。
展览I/O Underflow, 老教堂,2014年,图片来源于https://tonyoursler.com/
而日本艺术家西野达(Taturo Atzu) 直接在老教堂外面搭建了一个直达顶端的观景台,名为《最接近上帝的花园》,它指代的是教堂和教会作为聚会场所的经典观念,体现了从宗教空间到文化空间的逐渐转变。实际上,老教堂在当地的昵称就是“阿姆斯特丹的客厅”。令人振奋的上行之后,参观者来到教堂顶端通风的“客厅”,教堂尖顶天使形状的风向标变成了客厅桌上的摆件。再远一点,人们可以坐在教堂大钟周围的内置座位区。这种经历略带玩味地质疑了纪念碑的当代意义,并在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之间形成了明显的张力。
展览《最接近上帝的花园》,老教堂外搭建的直达顶端的天台,图片拍摄者Wim Hanenberg
教堂尖顶的天使形状的风向标变成了客厅桌上的摆件,图片拍摄者Wim Hanenberg
除了宗教的历史,老教堂与荷兰殖民历史的密切联系也被艺术家关注到。来自印度尼西亚的艺术家伊斯旺托·哈托诺(Iswanto Hartono),在展览《燃烧的殖民主义记忆》中重申了荷兰在印尼殖民期间的暴行,借古讽今,如今的国际政治关系又何尝不是一种新殖民主义?四百年前,在荷属东印度公司的长官杨·彼得森·科恩(Jan Pieterszoon Coen)的指挥下,荷兰人杀害了数千名印尼班达岛民,以取得对肉豆蔻贸易的垄断。科恩在他的故乡霍恩市中心的雕像也引发了持续的争议,有些人将他视为民族英雄,有些则将其视为“班达的屠夫”。
而在这座用东印度公司的钱建成的教堂里,科恩的雕塑被做成蜡烛,蜡烛燃烧着,蜡像也就一点一点消失了。这种带着伤痛的批判,无声而有力,希望我们可以从历史中汲取教训,做出改变,民族之间的伤痕也由此渐渐愈合。
展览《燃烧的殖民主义记忆》,老教堂,2017年,图片来源于oudekerk.nl
四
有些人为这样的展览在老教堂举行感到非常气恼,因为老教堂和黄金时代一起都被视为荷兰的荣耀。但争议一直是老教堂的宿命。文化遗产是文化身份认同的一部分,它不像一般的“白盒子”有一种背景的真空,它不是无关痛痒的,而是有血有肉的,它甚至与我们个人也是极其亲密且情绪化的,因而引起的讨论往往异常激烈。
但是包括争议在内的各种讨论都是老教堂所奉行的慢策展(Slow Curating)【2】所欢迎的。与其以一种专家的姿态来教育访客或者给出解答,慢策展更注重的是为通常没有讨论过的主题提供对话和辩论的空间,问更多的问题,激活创作的过程,拉近艺术与观众之间的距离,为不知创造一个空间,并接受它。
慢策展并不指代时间上的慢,而是有意地、直接地联系到特定的当地背景,回归到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关怀,真挚的沟通。就像当前的展览“为地球孩子写的诗”,艺术家去请教在老教堂负责敲钟的师傅,关于在教堂空间内回响的问题,这样的对答远比雇佣一位音效专家来得有温度且准确;而装置作品的搭建则邀请了上百位住在老教堂附近的居民来做志愿者,包括总监格兰吉安在内,大家都一起参与到创作的过程。
在老教堂的身上,遗产和艺术是彼此的延伸。通过展示遗产和当代文化之间的联系并促进对话,我们发现:从过去我们了解现在。而从现在开始,过去和未来都将发挥重要作用。
伫立在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老教堂,图片拍摄者Arjen van Eijk
展览“为地球孩子写的诗”已于6月1日开始重新向公众开放,将一直持续到8月16日。
【1】宗教改革时期的圣像破坏运动,是指欧洲宗教改革时代一场由信奉加尔文主义的新教徒发起的破坏教堂与公共场所中的雕像、宗教画的运动。圣像破坏运动主要发生在今荷兰、比利时、德国,以及瑞士境内。
【2】慢策展最初于2009年由Megan Johnston提出,慢策展是一个工作框架,旨在促进艺术与社区、地方的相互联系,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展。这是一种探索和扩展博物馆和展览体验的实践,以使观众参与度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