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人物繁复,端绪宛然,宏阔而细腻,深刻又鲜活,六法深湛,笔墨精熟,诚可谓人天之奇迹、不朽之名作。但由于年代久远,图中不少物象场景,已难知其意,以至影响到对图卷题名、主题等的把握与判断。兹参以相关文献及现实生活,尝试对图中六种景象作一些辨析。
文中所论只为六种景象,仅为《清明上河图》九牛之一毛,但却关涉是图之全局,虽不敢自认鉴辨无误,但画者借写清明之节物繁华以颂盛世之恩波,于中已似了然可见,正如图后金元明各家所跋。然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秋景”之说从者日增,前人关于是图题名、主题之旧说顿皆成疑。笔者研读《清明上河图》之初,亦是乐见“秋景”之新锐,不期经年痴对,竟复归于古人之老旧,愿高明有以教之。
香椿芽上市
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两个卖香椿摊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清明上河图》中最气派的大店孙羊店门前,画有两组小贩正积极兜售篮中成捆束的赤色植物的场景:一组的顾客是一妇女和她抱孩子的保姆;一组的顾客是三个青年人与一小童。鼓楼外,平桥头,柳树下,一把落地大伞下,也有一个小贩用同款式的篮子在出售同样的东西,那小贩正手抓一束,俯身向一位中年胡子大叔积极游说。张安治先生认为是“卖花柳的担子”,王开儒先生认为是在卖杏花枝,笔者则以为所卖是嫩香椿。理由如下:
首先,《清明上河图》中的柳树枝条嫩绿,槐榆之类枝条尚作蟹爪鹿角之寒树状,正为初春之景,而当此初春之际,正是香椿芽上市的好时节,过此则叶老不中吃了。
其二,图中所绘篮中植物的捆装方式,是捆菜的方式,实在不适合娇嫩的杏花或柳枝,但对作为时鲜菜的香椿倒是正常的,至今清明前后,南北农贸市场里,上市的香椿依然被如此捆束。
其三,香椿嫩枝通体为赤色,形态与那些小贩篮中植物一致。
其四,《清明上河图》时期的气温应与当代差不多。观此图中,有两处生长茂盛的竹子,开封现在也仍能生长竹子,观图中不少劳力者已着汗袿,则甚至可能比现在更温暖一些,所以,彼时香椿上市应大致同于现如今。可以说,在《清明上河图》的时代,即便有一些偶然的诸如倒春寒之类的事件,历史上的小冰期似乎尚未到来。
稠饧在售
《清明上河图》画有一种小贩在出售的“扇形体”,孔宪易先生认其为“西瓜”,予嵩先生认其为“麻饼之类的块状切割物”,王开儒先生认其为“枣锢”。
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第三处卖香椿摊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前辈所言乃指图中三处摊贩所售之物,其中两处在孙羊店店门前右手,一处在虹桥之上。三者情形如下:
孙羊店前右手第一处摊贩,是坐地摊。一把大伞下,一块长方形的大板架两个条凳搭成的一张低矮的桌子上,靠前放有一大一小两个黑色的圆板,圆板上散放着小碎块,靠后堆放着五六块白色的扇形体与较大的碎块;桌前是一个方形木桶,桶里插满了棍子似的东西,木桶底板四角被砖头垫着;桌旁小靠椅上的小贩正扭脸对着大街,观看街上一队坐轿乘马带仆夫的阔家出游。
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虹桥上的卖稠饧摊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孙羊店前第二处摊贩,是担式摊。他的桌子要比邻摊小得多,桌上只有一个大的黑圆板,圆板上放的物品则和邻摊一样,散放着小碎块,堆放着较大的扇形体与较大的碎块。这个小贩正在做生意,身体半俯,目光专注,右手持一小棍似的物件,左手指一小块,顾客是一年轻的爸爸,也正右手指那个小块,左手还牵着一年幼的小儿。
虹桥上的摊位,也是坐地摊。一根长棍支起的四方大棕盖下,小贩坐式与孙羊店门前的坐地小贩一样。一张低矮的桌子上放了两个白圆板,一个偏黑的同样大小的圆盘。两个白圆板上散放着少量的小碎块,黑圆盘上放着几个较大的碎块。圆板圆盘后,堆放着大约3块较大的白色的扇形体与一大块白色的长方体。桌子靠虹桥这一侧,还有一块布搭成布挡,以免桥栏边的行人碰着。
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两个卖稠饧摊位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另外,笔者认为还有两个挑担小贩与这三个小贩同行:一个正走在孙羊店对面的大街上,也即“久住王员外家”、“李家输卖”的门前,所挑的担子与孙羊店门前那个担式摊的完全一样;一个正停在刘家上色沉檀香料店门前,正躲让两辆飞奔的四匹骡子拉的大车,所挑的两个箩篓上似各铺有一个平盘,一个满堆着四大块扇形体,一个仅有一大块扇形体及一些碎块。
笔者认为,这五个小贩所卖是麦芽糖。麦芽糖,古称饧、胶饴等,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称“稠饧”。据笔者幼年的生活记忆,麦芽糖的成品一般是一个圆圆的脸盆大的厚饼,小贩以扁铁随买随打,击打之下,或成扇形体,或成方体,或成不规则的碎块。观卷中小贩售卖情形正复如此。麦芽糖还可以加工成长长的条形的麻糖棍之类,所以,孙羊店前坐地摊的方木桶里满装的一大把长棍,可能也是一种长条形的麦芽糖。
以上,是从形态上指认是稠饧,现存宋人诗词中还有很多饧为春季,特别是寒食、清明的标识的描写,正可与《清明上河图》多处卖饧的场景相印证。《清明上河图》五处画此稠饧在售,想来画者也是为了突出全卷时在清明吧。
“解”字招牌
《清明上河图》卷尾有一个小铺,挂着“解”字招牌。此“解”字招牌作何意,可谓自上世纪50年代末以来,《清明上河图》研究的一个热门话题。归纳起来,主要有徐邦达“官吏办公的地方”、张安治“代办运输的店栈”、朱家溍“解库或当铺”、河浚“卖解池盐的盐店”、孔庆赞“解夏或解会”、李合群“书铺”、余辉“算命”等七种说法。
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卷尾的“解”字铺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笔者则以为此“解”字招牌与礼部省试密切相关,据之可断全卷所表现之时,大致在省试之后、殿试之前,即农历二月三月之间,也就是寒食、清明前后,可谓画者精心安排的时间性标识。详见笔者《〈清明上河图〉“解”字招牌寓意补证》一文,兹不再分析论证。
递铺兵之久候
《清明上河图》鼓楼门前平桥桥头左首,有一处敞着大门的官所,门上有乳钉为饰,门上方偏右还用线绳交叉固定着一张告示,官所院内有一匹马歇在地上,门外左右分别有4、5个人在等候着什么,已有6人因久等而困睡,姿态各异,院墙上整齐地倚靠着6支长矛,4支缠着红绳,2支挂着红缨。门前树下还有一把折叠着的落地大伞。笔者赞同此是递铺。
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递铺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根据相关邮政史研究,宋代有一套较为健全的递铺组织,递铺分为步递、马递、急递三种,且有一个与前代绝不相同的特点,即“以军卒代民役”。至于这些铺兵所属的军种,淮建利先生据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史》等的相关记载, 已有“宋代铺兵属于厢军是毋庸置疑的”断言,笔者认为可从。
细观图中所画,院中有马,等候的9人打着裹腿,着装基本一致,身旁有作为武器的长矛,都与当时军事化的邮驿制度相应,并且据其人数,可判定此递铺属于位处要路的急递铺。9位铺兵中有6人姿态困倦,久候无差遣,疲态自是难免。而若熟悉中国文化的语境,便可意会此疲态不过是为了表现天下太平、无为而治而已。
盖自宋建极历百余年之休养,至徽宗时期,已臻甚盛,最称奢糜,哪怕徽宗再为不济,亦不失为垂拱而治之太平天子。画者取递铺兵之久候入画,正是着眼于天下太平之故。可惜嗣后即盛极而衰,令人不胜痛惋。
女子而远游
《清明上河图》鼓楼门前的送别场景,也是大家关注的重点。孔庆赞、徐吉军二先生都认为反映了典型的“祖道”祭祀场景,即行前祭祀行神(路神)的情景,笔者完全赞同,但他们认为那个被送行的骑驴人是个“策蹇重戴”的远游士人,则似有所偏离。骑驴人当是戴帷帽的女子,沈从文先生已有结论,不再赘言。图中可见,一行人中以那乘驴戴帷帽的青年女子为主人,正依依不舍回顾着两位送行的老者。女子所骑驴头左旁有牵驴一仆,此仆后,驴左旁,亦有挑担一仆,担上挂伞。驴前则是一辆刚刚起动的串车(一种独轮车),一驴一人在前拉,一人在后推,人驴皆吃力,显然载重很大。那么,画家画这个场景的目的是什么呢?笔者以为亦是作为太平之证。理由如下:
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鼓楼前的送别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其一:女子而远游。据沈从文先生的研究,自唐开元、天宝以后,帷帽制即已废除,但“及至长途远行,依旧施帷帽以防风尘,并避人窥视。”可见此女子是远行之装扮。
其二:辎重多。女子后有一仆挑担,担中当是他们主仆随身取用的物品。那一驴两人推拉的串车中,装载的东西更是不少。
其三:女子此行是雇了职业的串车要去前方的码头坐船。这种款式的串车,在靠近卷首的临河的第二条街上也有一辆,当是此码头上专门为人拉货者,类似于今日的出租车。两串车似皆以柳编为车围栏,上覆带有书迹的苫盖。这种苫盖,笔者推测它应是一种防水纸,大概是用某种门幅较大的楮皮纸刷桐油而成。这种有文字的苫盖,既能防水,也当是一种招揽生意的标识或广告。
可见,该女子正是要从前面的码头出发远行。虽然她带了两个仆从,但若非太平时代,确也是不可行。
孙羊店的两个铺面
孙羊店为专卖酒的正店,根据图中细节,它还有香料及娱乐等方面的生意,已是学者们的共识了,但还有一些问题有待讨论。笔者以为,有拉弓人的铺面是孙羊店的批发卖酒铺子,是孙羊店作为正店的根本;最靠近鼓楼的那处铺面,则是孙羊店的布帛批发铺子。
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孙家店的酒铺与布帛铺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先论酒铺子。宋代施行榷酤法,据相关史载,朝廷在东京对酒曲实行专卖,也就是间接地专卖酒。则此孙羊店,既挂“正店”招牌,则当是所谓的在京酒户,通过向官方“定年额斤数占买”酒曲,就可以大量酿酒卖酒,包括向酒店批发酒了,图中其后院堆积如山的酒缸便是印证。而正是凭大量酿酒卖酒,孙羊店才能够挂“正店”的招牌。
此铺面与孙羊店间,隔一低墙,墙上是不高的透空的木栅栏,两处互见,显然只是一种隔断。铺面临门紧挨放着2排8个大木箍酒桶,环绕着8个木酒桶,有4个男子,中心位置是一个斜背过去朝孙羊店方向拉弓弹射的人。
此铺子外面,则有三组人马,其中一组为二驴拉的串车旁,三人正检查捆扎串车上的几个大皮箱似的货物。笔者以为,其人当为远道贩酒的客商。他们的大皮箱应是才被酒铺伙计们装满了酒,酒铺里的伙计,应是才干完卖酒的力气活,拉弓者则正在把所收的票款用弓弦弹射到正店的收银台去。
现在再说布帛铺。如前所引,张安治先生所言的“卖布的铺子”,当是指铺子左角的那个很小的铺面。他所言“代写书信的先生也占用了一间铺面”,则是目前主流认知的办税务。笔者则以为整一个是布帛批发铺。
此铺面与那卖酒的铺子之间同样也只是一个隔断。铺子左角的那个小铺面,里面成卷的布帛密密堆放,是它的仓储,抱布回望的老者,当是抱着布样,在等候吩咐。铺内书法屏风前,有两人一坐一立,显然是在对账。立者身旁是一个大木支架,支架上挂着大秤。大秤架后的墙上挂着幕布,状态与抱布老者后面卷起的幕布很像,当是另一个仓储。铺子门前,靠近抱布老者一侧,有四人环立于捆扎好的一堆布匹包裹旁边,两两成一组。铺子门前靠近孙羊店正门一侧,一人正连架子卸下一头驴子所驮的方形布帛包裹,柳树干上还靠着他已经连架子卸下的另一头驴子所驮的方形布帛包裹,一个老者拿着纸卷正跟在他旁边等着为他登记,看来也是一单收货的生意。
如此,则两个铺面,一个批发酒,一个批发布帛,都是事关食货之大者,复加其正店的华丽阔绰排场,孙羊店的财源广进真是活灵活现,而画者歌颂国富民丰的深旨亦昭然若揭焉。
(作者系浙江大学副教授,文章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