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缂丝一寸金”,缂丝历来为宫廷皇族和富贵人家所拥有,是中国传统工艺中的奢侈品。而缂丝艺人们则一拨一梭,于平淡朴实中编织着古典的江南。
“一只梭子两头尖,缂丝艺人叫苦怜。起早做到黄昏里,饭米无着如油煎。”非遗传承人马惠娟就是这样的人,在近五十余年的缂丝生涯中,她一拨一梭地编织出无数幅精巧绝伦的作品,包括两度复缂《莲塘乳鸭图》。
9月23日,“拂梭千年—苏州缂丝精品展”在苏州吴文化博物馆开幕,这也是该馆“匠艺”系列特展的第四场,展现马惠娟、肖锋的24件/套缂丝精品,带领观众一览缂丝的魅力。
缂丝的发展历史
缂丝,是中国丝织艺术品的典型代表,以素色生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采用“通经断纬”的独特技法挖织而成,也被称为“刻丝”。
缂织技术是东西方交融的产物,“通经断纬”的织法首先从西方传入,最初以亚麻、麻毛为材料。在我国,西域地区有不少缂毛织物的出土,公元7世纪左右,该技术被引入到丝织物生产中。随着丝绸之路的联通,以及西部少数民族的迁徙,缂织技术在唐代传入了中原地区。目前发现最早的缂丝织物是唐代的一条缂丝腰带。上世纪七十年代,出土于吐鲁番阿斯塔那张雄夫妇合葬墓,被发现时缠在一个女舞俑的腰上。
唐 几何菱纹缂丝腰带,新疆博物馆藏
南宋时期,平江府(苏州)人口密集、经济繁荣、文化底蕴深厚。境内盛产生丝,其丝线韧性好、强度高,是制作缂丝的上好材料。在富庶的经济、文人文化与民间技艺高度融合的背景下,缂丝在江南迎来了黄金时代。缂丝织品开始以摹缂名人书画为乘,从实用走向纯欣赏品领域。彼时缂丝名匠多出江南,如松江朱克柔、吴郡沈子蕃和吴煦等,其缂品达到了“夺丹青之妙、分翰墨之长”“胜于原作”的境界。一幅幅山水、花鸟缂织画作从艺人们的一拨一梭中诞生,细枝末节处亦可细细品味,远观是画,近看精巧,意趣十足。这一古老的手工艺世代沿袭,留下不少传世佳作。清代沈初在《西清笔记》中提到:“宋刻丝画有绝佳者,全不失笔意,余尝得萱花一轴,以进花光石,色黯而愈鲜,位置之雅,定出名手。”
元、明、清时期实用性缂丝与观赏性缂丝齐头并进。实用性缂丝主要为宫廷和贵族享用;观赏性缂丝题材更加广泛,产量逐渐增多,并形成了以苏州为代表的缂丝产销中心。曹雪芹《红楼梦》中就多次提到购自苏州的“刻丝弹墨”。
上世纪60年代,以复制南宋缂丝名作为起点,艺人们恢复了百年来已告濒危的缂丝织造技艺。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期,苏州乡村许多女性,利用农闲之时学习缂丝技艺。后因中日建交,日本对缂丝和服腰带的大量需求,且制作缂丝腰带的收入丰厚,很多村子里的妇人成为专职的缂丝工人。当时苏州缂丝织工达一万余人,缂机上万台,几乎是“村村有工厂、家家有织机”。至此,苏州成为了全亚洲最主要的缂丝实用品出口地。
2006年,苏州缂丝织造技艺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2009年,苏州缂丝织造技艺作为中国桑蚕丝织技艺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马惠娟的缂丝之路
出生于1953年的马惠娟,现在是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苏州缂丝织造技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她正好赶上了上世纪的“缂丝浪潮”。
马惠娟说,“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着妈妈学刺绣和钩花,因为以前家家户户女孩子都要学的。后来1972年3月,原胥口刺绣站站长蒋雪英老师(现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推荐我到东山吴县工艺美术研究所去做缂丝,就好像是缂丝冥冥之中选择了我,让我有机会传承这门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制作技艺。”
之后,马惠娟被分配到了刚成立了吴县缂丝总厂。她认真,肯钻研,手艺也越来越好。七十年代,香港富商霍英东带着女儿霍丽娜参观上海博物馆,霍丽娜看到宋代朱克柔的缂丝作品《莲塘乳鸭图》,想要复缂一幅。于是,这个任务落到了马惠娟所在的工厂,最后到了马惠娟手中。马惠娟向澎湃新闻回忆道,“这件展品一般人看不到的。我们开了介绍信,我和厂长一起到上海博物馆看了原作,见到了那种戗色的感觉。原作相对较平,或者说颜色会少一点,毕竟过了近千年,色泽已暗淡了下来。看了之后心里就有数了。”于是,马惠娟花了一年的时间,在原作的基础上加了一些色线,再现出一幅色泽明亮的《莲塘乳鸭图》。
2006年,马惠娟复缂的《莲塘乳鸭图》
然而,马惠娟与《莲塘乳鸭图》的缘分还不止于此。2000年之后,马惠娟又收到了一位藏家的复缂《莲塘乳鸭图》需求。在2017年播出的《国家宝藏》节目上,她带着再次复缂的《莲塘乳鸭图》上台,向观众讲述了缂丝技艺。
缂丝的织造工艺非常独特,与其他织物截然不同。南梁《玉篇》曾记述:“缂,织纬也”。它以素色生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在一梭纬线通过的位置上,变换多种彩线缂织,称为“通经断纬”。所有图案、颜色的变化都取决于不同颜色纬线的交织,要按照图案的特点来回穿梭,分块缂织,因此纬线无法一梭到头,即形成了“断纬”。画面与素地的结合处,会呈现些许裂痕,在两色衔接处有透空的“针孔”,仿佛刀尖镂刻而成。透光视之,犹如万缕晶珠,艺术效果极佳。
在进行缂织之前,首先要经过落经线、牵经、上经线等多道工序,然后梳理经面,将经面的松紧调整到适宜的状态。随后缂丝艺人用毛笔将画稿画在经面上,依画面色彩变化配线,用摇纡车将色线缠绕在纡筒上,再利用梭子一丝不苟制作。一旦运梭,不容有差,这不仅要求缂丝艺人拥有极为细腻的技巧,同时要具备一定程度的艺术鉴赏力。
马惠娟告诉记者,缂丝之所以昂贵,跟耗费的时间确实是有关系的。“一件稍大点的作品,熟练的工人可能也要两三年才能完成。如果只是作为一个技术工人来说,是不需要有绘画功底的,但如果想把它做好,做到所有环节都独立参与,没有绘画功底却是不行的。”
她说,其实每次做缂丝都会有不同的体会,每件作品都是不断变化的,自己先后复缂的两次《莲塘乳鸭图》也都是不一样的。
吴文化博物馆的“拂梭千年”展
在展厅中,观众可以看到,马惠娟的作品《摹沈子蕃梨花双鸠》在参考原作的基础上对丝线设色进行了一些调整。原作花叶以平缂单色织成,现作则用多色阶丝线进行戗缂,使花叶更加立体,富于变化。作品 《老子青牛》在宋代原作的基础上进行了大量的局部细化。画面中,老子须发皆白、迎风飘逸,面容慈祥。而老子面容袍服都以多色阶丝线戗缂,替代了原作的单色平缂,牛体上的皮肤毛发则以多色斜戗替代了木梳戗。
《摹崔白三秋图》源自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明代缂丝作品。画面描绘的是秋天的景象,秋海棠、菊花、秋葵生长在杂草湖石之间。一只雀鸟正啄食着蚂蚱,为作品增添了自然野趣和动感。现作在保留原作面貌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胆改良,使作品更富有层次感。
缂丝《寒食帖》
此外,缂丝书法作品历来是缂丝的一大门类,有大量作品流传至今。展厅中,作品《寒食帖》取苏轼《寒食帖》的局部为稿。作为一幅行书作品,缂织时既要把握书法的笔势,又要关注其变化细节,飞白牵丝引带也运用合花线和短戗进行恰当的表现,不失为书法类缂品中的佳作。
马惠娟之子肖锋是年轻一代的缂丝艺人,他告诉记者,相比于年代较早的图案作品,用缂丝技艺表达近现代艺术品的难度更高。绘画中笔墨一挥即可表现出的色彩层次与晕染,在缂织过程中,则需要拆解为无数像素式的小块,变一色,换一梭,一幅作品有时需用到上百只梭子。“近现代作品的笔墨、晕染效果更多,这更考验艺人的经验与技艺。”
在《拟白石旧游图》中,远山以青绿丝线戗织,摹缂出涂抹晕染的效果。水波以多色阶淡墨色与淡绿色丝线相组合,戗织出浓淡虚实变化的水波。鸬鹚以黑色丝线为主,辅以少量灰色丝线,对比强烈;作品《拟陈之佛寒月孤雁》则以冷色调丝线缂织而成,意境清寂而风格清雅。该作品画面无一留白,每寸缂织均精细入微、富有神韵,给人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而《六骏图》中,则运用大量戗法和合花线技法,表现了马匹毛发浓淡虚实的质感。
当下的缂丝生态
在肖锋看来,这个行当会一直存在,但其规模大小还是根据整个社会的需求密切相关。“如果整体经济好,大家对传统文化的需求增加的话,这个市场还是蛮大的。如果整体下滑,我们从业者也会跟着进行调整。”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缂丝企业在发展过程中存在的问题逐渐显现。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在多方冲击下,苏州缂丝业急剧衰微。
目前,在非遗保护政策的促进下,苏州缂丝的发展呈稳步上升的态势。2017年,苏州工艺美术协会下设的苏州缂丝专业委员会成立,苏州各地的缂丝民间艺人有了交流互鉴的平台。
据了解,目前苏州缂丝艺人约有300多人,其中国家、省、市各级“苏州缂丝织造技艺”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共11人。他们依靠开办缂丝工作室,不断探索缂丝技术,创新缂丝作品类型等途径。
肖锋告诉记者,目前自己所在的缂丝工作室,包括目前马惠娟在内共7人。“现在,我们偏向于做一些小型化的作品,以及一些缂丝衍生品。”
随着对于缂丝作品理解的日益精进,缂丝艺人也会在作品中加入了自身的创作与理解。肖锋说,“相比过去传统、内敛的表达,我会在缂丝作品中进行更多对比,尝试更多的组合方式,希望呈现出不一样的效果,以符合年轻人的审美。”
马惠娟说,“我始终认为创新不是脱离传统,更不能为了创新而创新,而是要在题材和形式上进行创新,在技艺上寻求突破,以期让传统手工艺焕发出新的活力和生机。”
现场展出的缂丝和服腰带(局部)
展览“拂梭千年—苏州缂丝精品展”将展至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