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何以成为新的全球疫情中心？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彭丹妮
发于2021.5.3总第994期《中国新闻周刊》
今年1月，印度总理莫迪在世界经济论坛的一次演讲中这样说：有人预测，印度将是全球受新冠病毒影响最严重的国家，今天，印度是成功拯救其公民生命的国家之一。
仅仅三个月后，在德里亚穆纳河沿岸最古老、规模最大火葬场，有300多具尸体正在等待着处理。亲属们泪流满面，急切地打电话到其他火葬地点找位置，有的人等不及，只好把尸体运走，自行在河岸等允许焚烧的地方焚烧尸体。而这个国家的富人们，则忙着赶在外国对印度断航之前，购得一张可以逃离的机票，为此花上数千美元也在所不惜。
目前，印度平均每小时增加超1万例确诊病例、60例死亡病例，成为全球感染人数第二多的国家，仅次于美国。截至当地时间4月27日8时，过去24小时内，印度新增新冠感染者32万，这已经是印度连续6天单日新增确诊30万例以上。
4月25日，全球七天的每日平均新增病例达到了约77万例，高于今年1月份全球疫情激增期间的峰值水平。而这很大程度上是由印度的疫情所致，印度正在成为新的全球疫情中心。
“野火”一样的病毒传播
去年，当新冠病毒首次袭击印度时，当时的疫情相对温和。在去年9月的高峰期，印度每日的新增病例也从未超过10万例。在今年3月中旬之前，印度的疫情曲线持续变平。印度卫生部长哈什·瓦尔德汗3月7日还宣布，印度已进入新冠疫情的“最终阶段”。
正当印度人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时，从3月中旬开始，每日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数开始大幅上升——不是缓慢地，而是指数级地飙升，1.5万、5万、10万、20万、30万……新增感染人数的曲线图变成了一条垂直线。过去全球单日新增感染病例最多的一日，是美国今年的1月8日，数字约30万，但是印度近日的这一轮暴发，已经打破了此前纪录。
德里地区一家医院的内科医生形容，这轮新冠病毒的传播就像野火一样，很多家庭都不止一个人中招，有的甚至是整个家庭都被传染，而且年轻人症状严重的也不少，这些特点与上一轮疫情高峰是不一样的。
在医疗挤兑严重的首都新德里，过去一周内的新冠病毒检测阳性率一度高达36%~37%——阳性率超过20%，通常意味着检测不足，还有很多感染者没有找到。
截至4月24日，根据官方数据，印度累计感染率为1.16%。德国华裔病毒学家、埃森大学医学院病毒研究所教授陆蒙吉说，相对于印度近14亿的人口，“30万”这个数字本身不是最可怕的。他说，最近一周，德国每天的平均感染人数也达到2万，而德国总人口只有8000万，如果粗算发病率的话，两国的数字是差不多的，但是德国的医疗救治能力更强、容量更大。
而印度当前面临的最严重问题，就是医疗资源的挤兑。在拥挤不堪的医院里，两个病人躺在一张床上，共用同一台呼吸机，但他们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了，因为大量的人没有办法弄到一张床位。在首都辖区的北部城市德里市，超过三分之二的医院没有空床位，医生建议病人待在家里。
2018年，《柳叶刀》曾从多个指标对全球195个国家和地区的医疗水平进行打分，中国排名48，印度排名145。以千人医生数量这一指标来看，世界对外关系委员会全球高级研究员黄严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印度大概是1500个人只有一个医生，甚至低于世卫组织给出的每千人一个医生的标准，印度的农村地区医生密度则更低。
4月20日，印度因新冠感染死亡2000多人，两个月以前，印度每天因新冠死亡的人数少于100。《柳叶刀》近日一项新研究警告说，如果印度的情况得不到改善，到6月，每天可能会有2300人死亡。
很多死亡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尤其是很多年轻患者，可能吸一天氧气就能扛过去。但他们没能等来氧气。据卫生专家和媒体观察称，由于统计手法粗糙、病人死因归因不严谨等因素，印度真实的新冠死亡人数可能远高于官方数字。
在人群免疫力不高的时候过分开放
全球新冠病例在今年1月初创新高后一路下降，到了2、3月份，人们已经普遍感到一种乐观的氛围：世界疫情最糟糕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了。
在印度，当地流行病学家也曾对民众通过自然感染获得的免疫保护感到乐观。一项尚未发表的印度全国性研究在去年12月下旬~今年1月初检测了逾2.8万人，发现22%的10岁及以上民众已经感染过新冠病毒，该比例在新德里和孟买这样的大城市达到了40%以上。印度国家流行病研究院主任穆黑卡尔参与了这项研究，他认为，这意味着印度大概率不会回到去年9月单日新增约10万例的高峰了。
眼下的疫情无疑狠狠地击碎了这些研究结论。难道印度的疫情说明，通过自然感染实现群免的办法宣告失败了吗？陆蒙吉分析说，这些数据很可能被高估了，此前在巴西也有报道，有些地区已经超过50%的人感染过，但这并不是严格随机抽样。愿意来检测的，很多可能是接触过病毒、想知道自己是否感染过的那些人，这导致了过高的抗体阳性率，且这类研究的样本量通常很低，代表性不够。
根据彭博社4月27日更新的疫苗追踪数据，迄今为止，印度接种了一针以上疫苗的人口占比为8.9%，而美国和英国的这一比例分别为42.5%和50.5%。截至目前，印度只有个别疫情较为严重的州宣布开始免费接种疫苗。而当地使用的阿斯利康疫苗，一剂价格为4~5美元，这对印度贫民来说是一笔高昂的支出。
全球绝大部分国家正处在这样一个过渡时期：疫苗接种率还没有高到形成群体免疫的门槛，而社会管制已经越来越疲软，在许多国家，因为个人或政府管理者的放松，疫情出现一次又一次高峰。德国3月份经历了第三波疫情，而日本最近也处在第四波疫情中。
“不管哪个国家，只要治理得不是特别严格的话，一放开，都会出现感染人数的上升，这已经是反复验证、不需要再去尝试的事情了。”陆蒙吉说，与变异病毒的流行相比，这是更重要的原因。现在，只有极个别国家具备大幅度放开管控的底气，比如，约60%的人口完成两针疫苗接种的以色列，在这种高接种率的地区，尽管病毒还会存在，但传播会很慢。
而印度，正是在疫苗形成的人群免疫力不高的情况下，开放程度过高的一个国家。3月底以来，印度接连举行地方选举、节日庆祝、宗教集会等大规模聚集活动。印度政府2月底宣布在五个邦进行选举，从3月27日开始，选举将持续一整个月，现场人山人海。
“大壶节”则是全球最大规模的宗教庆典之一。信徒们相信，只要在恒河里沐浴之后，就可以洗去病痛，得到健康。往年，这个仪式的参与者多达1.5亿人，今年规模也达到百万左右。4月14日那天，有94万人参加沐浴，人们不戴口罩，近距离身体接触。
据当地媒体报道，在4月10~14日的5天内，医务人员在主办城市哈里瓦对参加“大壶节”的23万人进行了核酸检测，有1701例结果呈阳性。尽管如此，印度官员却透露，今年的“大壶节”活动时间不会缩短，将持续到4月30日。
变异病毒不是最值得担忧的
除了在英国、巴西、南非等国首先发现的变异病毒输入印度外，研究人员还从印度的马哈拉施特拉邦采集的样本中发现一种携带了两种突变的新毒株B.1.617。
新德里全印度医学研究所的医生发现，在2020年第一波疫情中，每一个确诊病例的每10个接触者中最多有4人被感染，然而此波疫情中，每个确诊病例的每10个接触者中就有9个被感染。新的病毒株传染性似乎更强了。根据基因组数据提示的流行趋势来看，B.1.617的传染性与英国发现的B.1.17相当，高于B.1.351(南非株)。
此外，印度科学家在一些感染患者身上还发现了两种“三重变异病毒”，它们很可能是从此前发现的双重变异病毒进化而来。印度研究人员分析说，三重变异病毒的传染性或将更强，可能会让感染过其他变异病毒、甚至接种过疫苗的人也再次感染。
不过，多位专家认为，变异病毒并不是印度此次疫情的主要原因。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4月25日撰文指出，截至2021年4月20日，印度双突变株已在20多个国家被检出，其他国家并未发生类似印度的大暴发。
陆蒙吉说，传染性更强的变异毒株加剧疫情是有可能的，但事实上，RNA病毒每次扩散都会产生很多突变，扩散越快突变就会越多，因此，快速传播的疫情与变异毒株的出现，很难说谁是原因谁是结果。不过，这不是需要纠结的问题，最关键的是，尽快加强管制措施，保持社交距离，阻断传播。降低传播会让突变更少，而且即便是最厉害的突变，也无法突破口罩这样的物理屏障。
美国耶鲁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副教授陈希表示，印度疫情控制的当务之急是拉响警报，不能够再麻痹大意，传统的公共卫生措施，像检测、隔离、建立方舱医院等手段依然是最有效的。
张文宏指出，目前，根据突变株对于血清中和以及疫苗的影响研究发现，接种当地疫苗和康复者血清的样本虽然对B.1.617中和活性下降2倍左右，但是仍对突变株有效。
“突变积累到何种程度，会让新冠疫苗有失效的可能性，以及确定什么时候需要更新疫苗，需要接下来在人群中去开展实际研究。”陆蒙吉说，但他目前对新冠疫苗对付这些突变株的能力还比较有信心。
来自真实世界的研究也表明，疫苗依然很有效。以色列80%以上的流行病毒株是传播性与致死性更强的B.1.1.7。但在疫苗接种两周后，与对照组相比，以色列新冠肺炎的发病人数、重症人数和死亡人数至少下降了97%。
“即使是现在马上加快疫苗接种，也已经来不及了，更大的暴发还在后面。”张文宏写道。陆蒙吉也指出，必须采取管制，但是它会有滞后，如果现在开始行动，那么大约要到5月中旬才能起效，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印度感染和死亡人数还会增加，压力会越来越大。
中国外防输入有一定压力
中国疾控中心副主任冯子健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印度疫情总体上不会对中国产生太大影响，因为中国一直是严防死守的状态，但是因为印度引起的周边国家疫情上升，中国的境外输入病例可能会有所增加，“外防输入”会有一定压力。
中国自去年11月中断中印航班后，至今没有恢复直航，并已对自印度中转的旅客开始重点检查。
陈希指出，印度疫情对于国际疫情走向会带来两个影响，一是印度变异毒株在全球的传播，二是对全球疫苗供应造成的压力。印度是世界疫苗之都，印度血清研究所是目前全球最大的疫苗生产商，每年生产15亿剂疫苗，其中80%用于出口。
印度血清研究所原本承诺向世卫组织“全球新冠疫苗获取机制”(COVAX)供应至少11亿剂疫苗，其中约1亿剂要在5月底前交付，而该计划原本希望向大多数落后国家提供20%的疫苗保障。同时，该研究所还承接了为英国、加拿大等国生产阿斯利康等疫苗的订单。
然而，因为疫情，现在这些目标很可能受阻。雪上加霜的是，美国曾于去年4月以《国防生产法》为据，对疫苗生产的37种关键原料实施了出口管制，该禁令延续至今，使得印度的疫苗生产线将在几周内停产。
黄严忠说，他一直在向美国、英国政府呼吁，要加快疫苗接种的速度，另一方面，要立即去支援中等收入和低收入国家，帮助他们就是帮助自己。否则，如果出现像印度的疫情这样的猛烈暴发时，变异病毒株很可能会传播过去。
4月25日，拜登政府表示，将向印度提供生产阿斯利康疫苗所需的原材料，还将向印度支援治疗药物及相关医疗设备，并派遣专家协助印度控制疫情。英国也在25日宣布，正在向印度送来600多台医疗设备，包括制氧机、呼吸机等。据中国驻斯里兰卡使馆的推特消息，中国援助印度的第一批800个制氧机，26日将从中国香港运往德里；第二批10000个制氧机也将在一周内抵达。
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则称，印度的情况“令人心碎”。世卫组织目前已经向印度派遣了2600名工作人员，提供疫情监测和疫苗接种援助。新德里首席部长凯杰里瓦尔宣布，新德里目前正在实施的“封城”措施将延长一周至5月3日凌晨5时。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第1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