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洛:一个为藏戏而生的人
色达,四川省西北端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一个县。1979年,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进了这个小县城。
时年42岁的塔洛,找到色达县文化馆的馆长,说自己想成立业余藏戏团,把传统藏戏恢复起来。馆长向当时的中共色达县委书记朱珠做了汇报。经过一段时间的认真考虑,朱珠同意并支持塔洛恢复演出传统藏戏的建议。少年时的塔洛,非常热衷于看藏戏、演藏戏。藏戏导师日洛在临终前要求他把藏戏传承下去的嘱托,更是在他心中埋下了恢复藏戏的火种。为了完成老师的遗愿,为了让自己热爱的藏戏发扬光大,塔洛一直在找机会。如今,领导同意了,塔洛兴奋不已。
然而现实迎面泼来一盆冰水——没有钱、没有服装、没有道具、没有乐器,甚至连剧本都没有。更难的是,没有人!除了塔洛在少年时期参加过藏戏演出,找不到第二个了解藏戏的人。
当地年轻的牧民大多没看过藏戏,更别说参加演出了。塔洛去动员牧民参加,但他们有顾虑,怕演出传统藏戏会惹上大麻烦。塔洛坚定地说:“我是团长,出了事情由我承担,与你们无关!”为了让大家放心,他率先让自己的岳父和四个儿女参加了藏戏团。朱珠书记得知这一情况后,说:“你们演吧,出了事我负责。”并且从县财政中拨出五千元钱作为启动经费。
牧民们扔掉思想包袱,走进了正在筹建的色达藏戏团。所有的学习都是从零开始。塔洛教牧民们演奏乐器、学习演唱和表演动作。虽是业余的,但一板一眼、一招一式都马虎不得。此外,牧民们大多不识字,因而塔洛每天晚上还要带着儿子秋吉给这些牧民们上文化课,以便他们能看懂剧本。而塔洛自己,在教学之余,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创作剧本了。
为了节省经费,塔洛和牧民们把自己家里的家具、物品拿来当道具,把家里仅有的布料、牛皮贡献出来做戏装。戏装也是自己动手设计、自己缝制。经过坚忍不拔的努力,1980年五一节,色达藏戏团正式演出了第一场藏戏《智美更登》。据色达的老人回忆,演出那天,小小的色达县城人山人海,许多观众是骑着马带着全家老小走了几天的路,从一百多公里之外赶来看戏的。演出场地被挤得水泄不通,连演好几天,场场爆满。
色达县成功演出藏戏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川藏、青藏地区,各地纷纷派人来色达学习藏戏。塔洛就把自己的剧本无偿送给大家,并帮助他们建立藏戏团。为了让更多的牧民能看到藏戏,在当时交通工具非常匮乏的条件下,塔洛就带领团员徒步走出县城、走进乡村、部落,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自带干粮、用人力拉着两车戏装、道具和简易的卧具、帐篷,义务为牧民们演出藏戏。不知有多少牧民被他们的行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在创作、演出了《智美更登》和《松赞干布》两部传统藏戏之后,塔洛开始进行一项具有历史开创性的工作——把世界上最长的史诗《格萨尔》改编成藏戏!自古以来,以说唱形式传承的格萨尔王的故事,对于藏族人民来说如同汉族人的四大古典名著一样重要。就像当年人们把四大名著改编成电视剧一样,塔洛也要把《格萨尔》从单人的说唱形态改编成以歌舞演故事的戏剧形态。
然而,这件事对于一个没有专门学过戏剧创作的人来说谈何容易!如果说凭借回忆来逐步恢复演出传统藏戏剧目已属不易,创作新的藏戏就如同平地起楼,更是困难重重!那段时间,塔洛天天都思考如何把这部宏伟的史诗改编成藏戏,甚至晚上做梦都是如何写剧本、如何创作音乐、如何表演。最终他节选其中的一个段落,改编成藏戏《赛马称王》,讲的是岭国的格萨尔从一个被驱逐出境、落魄荒野的穷孩子,通过参加赛马比赛登上王位的故事。
1981年《赛马称王》成功演出之后,塔洛仍然是把剧本无偿送给各地的藏戏团,还亲自教授他们演出。如今,《赛王称王》已经成了川藏、青藏地区藏戏的经典剧目。此后,塔洛又先后创作了《取阿里金库》《地狱救妻》《岭国七勇将》等十部格萨尔藏戏。在藏区提起格萨尔藏戏,必定要说塔洛,塔洛被人们誉为“格萨尔藏戏之父”。
1986年,文化部等部委授予塔洛荣誉证书,以表彰他“在英雄史诗《格萨尔》的发掘工作中做出优异成绩”。当时党和国家领导人亲切接见了他,并与他合影留念。
1992年,塔洛进行了一次“万里巡演”活动,带领着色达藏戏团走遍四川、青海、甘肃、西藏所有讲藏语的地区。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走进一村又一村。多少次大雪封山,他们顶着风雪艰难地行进;多少次雷电交加,大雨瓢泼,他们露营的帐篷里都是水,大家只能在水里站着等天亮。团里有一批年龄较小的女孩子,一遇到打雷的夜晚就害怕。一次,塔洛的小女儿珠波被吓哭了,其他女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塔洛就唱歌安抚孩子们。他说:“拉萨可是个大城市,咱们再走一些天就到拉萨了,到了拉萨我带你们去参观布达拉宫。”……就这样,塔洛带着色达藏戏团一直坚持在藏区巡演。他们到底演了多少场,走了多少路,有多少人观看了演出?学术界的著作和论文记载的是:“行程十几万公里,演出超过千场,观众达四十多万人次。”这绝对是一次值得记入史册的巡演。可是如今问起这件事,塔洛没有多少骄傲之情,反倒是遗憾地说:“阿里没有去成。”
2005年,应波兰政府邀请,塔洛率色达藏戏团到波兰参加第37届国际山丘民俗节。格萨尔藏戏以震撼人心的审美力量摘取了包括金奖、银奖、优秀奖及两项特殊奖的5项大奖。而这两项特殊奖同时被一个国家的团队获得,是这个艺术节举办37届以来的第一次。获奖后,受西班牙、英国等国的邀请,塔洛又带着色达藏戏团把格萨尔王的风采传播到了英国等欧洲国家,各国观众同样被格萨尔藏戏艺术的魅力所折服。
从2006年开始,塔洛着手把藏戏《智美更登》改编成电影。他的儿子秋吉,自小便跟随父亲学演藏戏,经过几十年的磨砺,业已成为藏戏专家。由儿子担任导演,塔洛放心。历时两年,藏戏电影《智美更登》2008年终于制作完成。然而,年仅44岁的秋吉,却因长时间操劳,积劳成疾,电影刚刚制作完成,就溘然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什么样的伤痛呀!然而,塔洛传承藏戏和《格萨尔》的脚步从未停歇。2017—2019年,在高海拔的青海省果洛地区,藏戏团新一代演员们为牧民们演出藏戏,80多岁的他仍然坚持亲自挂帅。他还和40年前一样,为演员们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讲解,一句台词一句台词地示范。
2018年,文化和旅游部认定塔洛为国家级非遗项目“色达藏戏”的代表性传承人。塔洛开创的色达藏戏流派引起了学术界广泛的关注,他编创的格萨尔藏戏也被学术界认定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艺术贡献。
已进入耄耋之年的塔洛,仍然放不下色达藏戏,放不下格萨尔藏戏。他还会不时拿出自己的积蓄来给藏戏团购买新的戏装,购置新的背景和器材;他还会坚持指导藏戏团为牧民们义务演出。塔洛说,只要牧民们还想看,他就一直把藏戏演下去。因为,塔洛就是为藏戏而生的。(作者:王黑特,系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