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的夏天,一如既往的闷热。五月十八日(6月29日),一场荷花燕正在沈周位于相城的家中展开。
所谓“荷花燕”,就是以赏荷为主旨的一场聚会。
荷花,作者自摄
为水所环绕的沈家,每到夏天,便被田田荷叶所包围。他曾以“剪取竹竿渔具足,拨开荷叶酒舩通。”来形容自家周围的夏秋之景。为了这场聚会,沈周进行了精心的准备。他特地到居所附近的水塘折取了六枝荷花。沈周将摘得的荷花置于铜壶内。他十分注意调整这六枝荷花所摆放的位置与姿态,力求“花叶交错”的视觉效果。一番调整后,他不禁陶醉其中,赞叹着这些荷花“止六柄而清芬溢席”。
明 沈周《写生册》(荷花与蹲蛙),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围绕着铜壶,沈周布下四张席位。他自己占据一方,另外三边则静待着朋友们的到来。参加这次“荷花燕”的朋友,分别是来自淮阳的赵中美、来自苏城的韩宿田,以及来自昆山的黄德敷。沈周说当时“三人皆非速而至者”,期待朋友到来的迫切心情溢于言表。当朋友们齐聚沈宅,围绕着铜壶,“四面举见花,甚可乐客,客亦为之为乐。”大家在观赏后,“皆嘉花非固植,风致不减池塘间。”认为这些荷花虽然已是折枝,但其丰姿丝毫不亚于池塘中的景象。就这样,翩翻的荷风荡漾在屋中,暑气一扫而空。宾主赏花雅聚,“迨暮始散”。
明 沈周《东庄图册之曲池》,南京博物院藏
这场聚会十分静谧——沈周特别提到现场“无丝竹而欢度”。同时,他也指出了聚会发起的仓促,所谓“事出偶然而为难得”。为了记录这“难得”的相聚,沈周提议大家写诗留念,并由其弟撰写赋文,而他自己则将专门绘制一件画作,并抄录上自己的诗文:花供娟娟照玉卮,红妆文字两相宜。分香客座须风细,倾盖林亭要日迟。
仙子新开壶里宅,佳人旧雪手中丝。便应此会同桃李,酒政频教罚后诗。
诗中,沈周将曼妙的荷花比作仙子与佳人,其灵动温婉的品性跃然于字里行间。不过,当时的他并未来得及完成绘制。待沈周将这些“仙子”与“佳人”真正诉诸画面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夏天。
尽管只过了一年,但沈周的心境已然发生了变化。这一年,也就是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他六十岁了。在弟子王纶为他绘制的六十小像上,沈周写下“草木当衰不复真,纸间座上两浮沉。是非非是都休辩,聊记明时无用人。”的诗句,言语间充满了忧伤与悲怆。事实上,仅仅是年龄的增长,尚不足以令他如此颓丧。但这一年的四月二十日(5月23日),与他相伴四十二年的结发妻子陈慧庄辞世了。沈周万分悲痛,直言自己“耿耿鳏情觉夜长。”正在高度的精神压力下,病痛也在此时爆发,令他备受折磨。
明 沈周《悼内》,《石田诗选》卷四
妻子去世后的一个多月,正是一年前举行荷花燕的日子,好友韩宿田又来到了沈家。不同去年,今年的他是来为沈周治病的。韩宿田名韩襄,字克赞,宿田是其别号。他出生于永乐辛丑十月九日(1421年11月3日),与沈周订交于成化二年(1466年)前后。韩沈二人情深义厚,相交甚笃。
明 沈周《荔柿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这件《荔柿图》便是沈周送给韩襄的新年礼物,上面有“右近作一首侑以荔柿图,奉吾宿田老兄新春一笑,周再拜”字样。吴宽自称曾见过年轻时的韩襄。彼时的他,“好面折人过,论事侃侃,无所畏忌。及渐老,癯然一医,更谨厚,静默可亲。”可见其早年性格耿直、直言不讳,等年纪大了,转而专注于本行,也越发和蔼。韩襄自己也说,正是因为“性禀介直”,所以他才两度失利于医荐,未能进入太医院就职。不过他似乎并不介怀,决意“惟上下山水与名人胜士,杯酒啸咏,以韦布终其身焉。” 这里说到的“名人胜士”,自然包含了沈周。
韩襄的医术传自家学,后来逐渐成为苏州地区的名医。在谈及自己的行医原则时,他说:“吾之于医,虽不能过人,然于治病,未尝不尽吾心。或不可治,虽有厚利,直谢却之,使更他医而巳。”可见其实事求是、坦荡无私的品格。而对于好友沈周的病,韩襄从来都是尽心尽力。
沈周记录下了韩襄为自己治病的点滴:“两月衾裯厌久眠,荷君惠问每床前。频烦药物酬多病,郑重舟航动老年。”他嘘寒问暖,不厌其烦,令沈周感念不已。有时候,即便自己不能前往问病,韩氏也会派儿子代往。沈周因此感动得“多病百忧令我忘。”二人的友情成为沈周病中最好的药剂与慰藉。
明 沈周《瓶荷图》,天津博物馆藏
在荷花燕举行一周年之际,老友韩宿田依然陪伴着已经身心俱疲的沈周。在前者的精心治疗下,后者得偿一年前的夙愿,绘制出这件今天被称为《瓶荷图》的作品。画中,三支荷花与三朵荷叶错落地插在铜壶内,一如一年前的早晨它们刚被摘下时的那样,为沈周所精心布置。当年荷花燕上的“仙子”与“佳人”得以再现,而作者却已感叹万千。在上方的自题中,他写下这样的话:“一乐一慽,皆自有定。以今之慽而省昨者之乐,不能无感慨也。”就这样,沈周迎来了他的耳顺之年。(本文经授权转刊自吴中博物馆公号,系“跟着沈周逛江南”系列文章之一。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图书馆副馆长,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