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古代艺术”(thepaper.cn)刊发的系列伊朗艺术考察笔记,是作者于2019年9月-2020年2月在德黑兰学习期间的走访记录。
时值中秋,德黑兰日照渐短,暑气虽未散,我依然穿着盛夏时候的长裙长罩衫。但伴着落日时分的猩红,天空湛蓝,凉风习习。来伊朗的第五周,终于有了小长假的闲暇。我将第一站定为“大不里士”,我对这个城市的名字印象来自奥尔罕·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当我对伊朗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将大不里士和细密画、波斯商人想象在了一起。旅行家马克·波罗和伊本·白图泰都曾到此地。蒙古人曾在附近的马拉盖(Maraghe)建立首都,距离大不里士约140公里,当年是重要的文化科学中心;伊朗萨法维王朝的先祖易司马仪一世也在此起家,200多公里外的阿尔达比勒(Ardabil)有宏伟的萨法维皇家圣陵。另外,趁冬季前,未捎来里海的潮湿雪雨,去伊朗西北是合适的。特别是去高原上的阿尔达比勒,十月末的时候,一路上已有飞雪,冬季之寒冷可想而知。其实冬日亦有别处,说起在北部漫天飞雪泡温泉,我的伊朗朋友两眼发光。
如今的大不里士是伊朗东阿塞拜疆省的首府,毗邻阿塞拜疆、亚美尼亚、土耳其,距德黑兰六百多公里,乘飞机一个小时即达。德黑兰有两个机场,国内航班从Mehrabad机场出发,离自由广场(Meidan-e-Azadi)很近。伊朗实际上是非常容易出行的地方,大小城市之间皆有巴士,有旅客VIP巴士,也有普通巴士,位置皆宽敞舒适。从大不里士也有巴士来往德黑兰,只是费时长,要坐十个小时。各大城市之间每日有多趟航班,价格几十美金,飞机比较老旧,位置窄小,起飞降落时身体也会跟着打颤,确实有坐越野巴士的感觉。唯一较少的是火车,依然是绿皮,和巴士差不多快,德国人在20年代初期建的、从德黑兰至北部里海城市的路线还在使用。
蓝色清真寺正面的伊万(Iwan),尖尖的拱顶外包有两圈拱柱,两边的宣礼塔已损毁
蓝色清真寺是最有名的一处遗迹,建立于黑羊王朝时期(Qara Qoyunlu),一个穆斯林土库曼政权,在公元1374年至1468年间占据了如今的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伊朗西北部、伊拉克东北部和土耳其东部一带。建立之时,蓝色清真寺并不是单一建筑,而是建筑群,有清真寺、陵墓、经学院、苏菲派修道院、花园、澡堂等,代表了顶级的城市公共生活。现只见清真寺和陵墓。蓝色清真寺得名于其布满内外墙的、精美的琉璃,以蓝、绿松石色作为主调。现在年久剥落,从存留的残片依然可以想象当日辉煌。
蓝色清真寺拱柱正面局部
正面的伊万(Iwan)尖尖的拱顶外包有两圈拱柱,拱柱的边缘用较浅的绿松石区分颜色,第一层拱柱用了和立面类似的阿拉伯式卷草花纹,第二层则用了螺旋纹。伊万中间部分、大门上还残留了一圈出自《古兰经》的阿拉伯铭文装饰,并且可以看到正中间部分的铭文和旁边用了不同的书法。有时候我们可以从最左侧的铭文、即落款处判断建筑的年代。拱顶部分是伊朗特色的内拱装饰,左右两侧内拱脚的钟乳式的装饰也被称为穆喀纳斯(Muqarnas),是一种非承重结构,用石膏制成。我们的眼睛和脑海中似乎只剩下了引人瞩目的蓝色,但如果仔细看装饰细节,会发现马赛克瓷砖有蓝、青、黄、白、黑等多种颜色,仅仅我粗识的蓝色,就有四种,花纹复杂多变,并且马赛克与砖泥的背景相结合,构成图案。我们常认为自己看到了相同的东西,是因为没有细察,这种看的能力往往和凝神的能力一同丢失了。
相比于常见的、中亚一带的四伊万式(four-iwan)、中心大庭院的清真寺结构,蓝色清真寺呈出非同寻常的T字形,整体以中轴线对称,以两个大穹顶构成,中间的是礼拜殿,后部是陵寝。建筑呈西南方向,位于阿拉伯半岛的麦加正位于大不里士的西南方。现在的遗址中找不到邦克楼(miranet,也称为宣礼塔),应该在正门伊万的左右两侧。内部的陵墓穹顶与墙壁用六角形钴蓝色的琉璃,第二层镶金碎花装饰只留下些许,此颜色之鲜艳少见,令人恍惚误以为是现代的产物。
后殿陵墓拱顶为十五世纪装饰,用钴蓝色瓷片 , 十分少见
蓝色清真寺右侧立面
蓝色清真寺平面图
对建筑的分析就此打住,关于蓝色清真寺的各式论文,内容一定比我直观的描述更丰富、准确。但我们在审视建筑的每一部分的装饰、每一块石头的时候,似乎在看绘画是如何运笔的。穆斯林将清真寺的各个角落都精心装饰,如内部小拱肋上的装饰,与砖纹相结合,呈花瓣型,并刻有阿拉伯文,来自“真主安拉九十九个美名”,如图左上角“الوهاب”意为“赐福者”。这也许是观察、侦探的游戏,也许是走入建筑的一种方式,甚至从前的穆斯林是否如此冥想,以获神启?蓝色清真寺进门内墙装饰,涂绘的蓝色的一面色彩剥落不少,其工艺与早期的马赛克相差很远,可能是后来修缮的。
建造初期使用的马赛克装饰残片 ,以及下层用的实心砖。
清真寺内部小拱肋上的装饰,如图左上角“الوهاب”意为“赐福者”。
大不里士的美食和皮质品非常出名。在市中心的大道旁的专作烤羊肉(kubideh kebab)的二层楼的小店,外观稍显简陋,但见当地人不少,而且传统式的席地而坐的区域。一个大烤炉,一个店员在串肉,一个店员在擀面。新鲜出炉的薄饼配上口感瘦嫩的烤肉、加上香草,配上带薄荷沫子的伊朗酸奶,远超德黑兰的普通小店的水平。在伊朗反复吃了一个月烤肉,本对干燥的肉食毫无期待,这一次品尝让我对伊朗烤肉有了新的观感。大不里士大巴扎是丝绸之路上重要的市场,《马克波罗行记》中记载:“帖必力思之人,实以工商业为主。缘其制作种种金丝织物,方法各别,价高而奇丽也。此城位置适宜……不少地方之商货,皆辐辏于此”。巴扎是中东的传统市场,几乎每个大城市都会有一个历史巴扎。熙熙攘攘的人群,迷宫般四通八达的道路,内部是一个小世界。用自然光照明,在拱顶上面和侧面开小窗,既透亮又通风,中亚少雨,因此没有雨水浸入的问题。巴扎不仅是经商的地方,也带有宗教、政治功能。各式货品、手工商铺、餐厅、金铺、银行。也常常连着传统建筑,如澡堂、清真寺、驿站,伊斯兰革命的时候,库姆的巴扎里宣讲不断。巴扎的外形常常是由半圆的拱顶连城,远远看去像一排排馒头。由于大不里士以皮鞋驰名,巴扎有一区专售卖皮鞋,时尚皮鞋的款式比较单一,以圆头、牛津鞋式,深褐、红、黑色,中低跟为多,有的颇为精致。一般在街上穿高跟鞋的女士很少,但参加私人晚会就不一样了,伊朗人的婚礼、宴会是隆重正式的,女士们花一天来化妆、做头发、着礼服、高跟鞋、短裙,这些日常不使用的衣饰在巴扎中都可以找到。大不里士巴扎中的一个十字路口
桥上的巴扎通道,下方河水湍湍
大不里士市区最古老的遗址是一处伊尔汗时期建造的古城墙(Arg of Tabriz)。从蓝色清真寺到古城墙间路过一些恺加时代(Qajar Period, 1789-1925)的住宅。比如“Nikle House”,一处当地富商盖的小房子,并不起眼,但可以一窥伊朗近代私人住宅的样式。花园临街有一个掩门,中轴线上摆设了两个水池,水池的另一面对应着建筑的正立面,常常混合了罗马式风格。楼房往往有三层,二层有时设有露台,可以看见花园。最特别的是地下一层,由于伊朗夏季炎热,用来作为夏日卧房、休息、会客厅,储存食物的冰室,并设有水池,一来降温,二来美观。地下层并不是全黑的,这一层的窗户从地平面而起。打开窗户,视平线居然遇见院子里的水池,颇具意趣。阳光也从窗户散落进来,玻璃的使用很流行,窗户的彩色玻璃将阳光分成不同的色彩,射入屋内。玻璃代替琉璃,做马赛克装饰,置于天花板,常常切割成钻石几何的形状,折射自然光。阳光透过彩色玻璃,从窗内可以隐约看到花园
Nickel House 地下室水池
隔一条街的伊斯兰建筑大学的校区由三个恺加时代的历史住宅连接而成。水池和地窖是必不可少的。视觉既向地下延伸,又在水面和远处的建筑之间嬉戏。有时候坐在更敞开的“地下”咖啡馆,抬头看见绿意盎然,如神游于空中花园。五月的时候,伊朗的玫瑰开了,白的红的,各种鸟飞入花园,歌声如诗。中世纪苏菲诗人内沙普尔的阿塔写了一部歌颂神爱的诗集《百鸟朝凤》,各种鸟儿想穿过七个山谷,去见凤凰。细长的罗马柱在恺加时代很流行,柱头也设计成仿古代晚期风格,柱子支撑出一片建筑露台,立面漆成鹅黄色,呈多个半圆拱形,石膏做出繁复的卷草纹样,似奶油蛋糕。这一角度看到空间的多个层面 ,柱子倒映在水池里,地面向下延展至地下层
Baham House 地下室,精心设计的水池
从大不里士到阿尔达比勒巴士4-5个小时抵达。阿尔达比勒在一座山上,温度较低,10月份的山途中,飘起雪花。城市很小,来往的人亦少,但有几家旅店。市中心就是著名的谢赫·萨维·阿尔丁圣陵(Sheikh Safi al-Din Shrine),一旁有公共花园和小路,显然为了这一方入选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古迹而立。这一处古迹,于16世纪至18世纪建造,是伊朗第一个宣布什叶派为国教的政权——萨法维王朝的皇陵,也是重要的伊斯兰教苏菲派圣地。萨法维王朝的首都从北南移,从最初的都城大不里士、到中部的加兹温(Qazvin),最后在阿巴斯大帝的鼎盛时期建都伊斯法罕。易司马仪一世(Ismail I)为了确立政权的合法性,宣布其家族与什叶派第六个伊玛目有些许血缘,所以他们是先知默罕默德的后裔,是天赋神权的政权,在失踪了的第十二伊玛目回归之前,有统治代理之权。但他们可能根本不是阿拉伯裔,而是伊朗突厥后裔。另一可能的原因是在信仰上拉开距离,从而抵御其对手,即日益强大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从这个时候起,伊朗和土耳其最为重要的政治力量,改变了中东的政治格局,一直影响至今。清晨太阳未升起的时候,砖制的建筑朴实的色彩、可爱的圆顶包裹在了蓝天里。绕了半个城墙,方找到了入口。一进入并不见庭院,而是经过一个中间带水池的长花园,转折一番后,豁然开朗。此建筑群曾有设有市场、公共浴室、广场、清真寺、住宅等。中间庭院四方的建筑耸立,圆顶的拱北与旁边建筑装饰手法截然不同。一个是帖木儿时期流行的阿拉伯铭文装饰,塔身呈方块字母型的青绿色琉璃,意为“安拉”,另一个是萨法维时期的建筑大量使用的卷草纹瓷砖装饰。
谢赫·萨维·阿尔丁圣陵建筑外观
谢赫·萨维·阿尔丁圣陵建筑外观
除了蓝色的外观、多样的装饰,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谢赫·萨维·阿尔丁墓室炫目的金色的天花板,每一处都有花纹作为装饰,先用灰泥抹出立体的形状,再加上金色。细看蜂窝结构的一角,用对比色勾勒出结构的边缘线,在每一个几何框内底色为深蓝色,装饰金色团花,层次丰富,应接不暇。边缘线不需要统一颜色,它是由工匠的审美创造决定的,如蜂窝部分用绿色最边缘线,到了直线部分就成了红色。这样的团花装饰在上文提及的蓝色清真寺内没有出现。圣物位于双层的拱门之后,拱门呈尖顶状,这种常见的尖顶使伊斯兰建筑总有种向上的趋势。虽然现在在建筑内使用的灯光,而非蜡烛,用尖顶、穆喀纳斯这些元素,产生了阴影对比,使人感受到光从最顶端向四处发散,神圣之感油然。在现代的光电社会感受如此,更何况以蜡烛照明的古人?一入此室,被整个金色的肃穆气氛吸引,不禁盘坐在地毯上,久久难以离去。谢赫·萨维·阿尔丁与易司马仪一世圣墓厅
谢赫·萨维·阿尔丁与易司马仪一世圣墓厅装饰细节
谢赫·萨维·阿尔丁圣陵建筑远景
建筑群中有一处为“中国屋子”,建筑的四壁与拱顶以镂空手法作为装饰,刻画各种宝瓶的形状。这里展示了不少来自中国的明清外销瓷,简介记载阿拔斯大帝一世收藏了1221件中国瓷器。沙塔马斯普二世(Shah Tahmasp II)也十分青睐青花瓷。另一批较大的青花瓷收藏,位于德黑兰国家博物馆,伊斯兰博物馆二楼,大部分也来自阿尔达比勒圣陵收藏。这些瓷器可能是定制的外销瓷,比如这一个碗底写着“大明正德年制“、明黄色的瓷碗,碗身刻有波斯文,颇具匠心地设计为印章样式。可能是外交使节的赠礼。也可能是“仿中国风”的瓷器,对中国风追求的兴起,使青花瓷一时间洛阳纸贵,权贵平民人人向往之,在日本、中亚、欧洲一带皆有作坊制作、模仿蓝白瓷器。这一件瓷器,似乎在模仿中国山水,水如假山一样分列排开,亭台立在山石之上,中间有一座宝塔,更奇特的是最上方似乎画有伊斯兰建筑的穹顶。图案的视觉方式类似于俯视的细密画,包围在瓷盘空间之中,而非“三远”的中国画,因此这一件瓷器不太可能出自中国本土,疑出自中亚工匠之手。
圣陵收藏的瓷
在伊朗旅行,去临近的城市、乡县可拼车,一般当地人都知晓拼车的广场。我从大不里士拼车去了马拉盖一日。离住的旅店过了两条街,是一个大十字路口,有几个公交停靠站,三三两两的人群在聊天,喝茶。远处就听见有车主在喊:马拉盖、马拉盖……马拉盖这座城市在萨珊甚至帕提亚时代就存在了,曾为阿塞拜疆旧都,公元8-9世纪的时候阿巴斯王朝的第五任哈里发哈伦·拉希德(Haroun al-Rashid)在此建围墙。伊尔汗的建国者、成吉思汗之孙旭烈兀在此设有行宫。蒙古人1258年攻陷巴格达,改变了伊斯兰世界的面貌,伊斯兰世界的中心从伍麦叶王朝的大马士革、阿拔斯王朝的巴格达转移到了马木留克王朝的开罗,而蒙古人统治的伊尔汗王朝,联系着他们在中国的血亲——大元,成为了中亚重要的政权。
马拉盖现存有四座精美的砖作墓塔,最古老的是“红塔”(Gonbad-e Sorkh),因通体由红转砌成而得名。此塔完成于公元1148年,是以砖、琉璃作为装饰的早期建筑之一。原本不是正方形,塔顶损毁。伊朗现存的塞尔柱时期、伊尔汗时期的墓塔顶一般呈尖顶或圆顶两种性质。红砖和褐色的泥板混合出几何装饰,蓝色琉璃的使用谨慎细致,气质高贵庄严。红砖的材质比较柔软,因此可以切割为不同的形状,如马赛克一样组合在一起,或使用侧面的棱角作为凸起的装饰。考古学家、伊斯兰艺术史的先驱如Auther Pope,André Godard等对马拉盖的墓塔遗址已有详细的调查记载。另有“蓝塔”、“旭烈兀之母塔”,亦装饰精致。
马拉盖的红塔
马拉盖的红塔琉璃和红转镶嵌局部
马拉盖的红塔(局部)
离市区不远的山上,有一座伊尔汗时期建立的天文台,当时也设有图书馆、大学、研究中心。天文学是伊斯兰文明很重要的部分,哈里发麦蒙甚至更早的哈里发对天文学极为关注,除了对科学的喜好,天象总是神秘的,和国运联系在一起。元代宫廷中有来自伊朗的天文学家,颇受赏识。可惜的是,那一天恰逢公共假期,天文台不对外开放。伊朗的公共假期特别多,什叶派伊玛目、烈士纪念日,加之这些年空气污染放假频繁,居于假期最多的国家之列。现代伊朗和阿富汗地区有其特殊的纪年方法,使用的是波斯太阳历法,既区别与公元计法,也区别于其他伊斯兰国家的伊斯兰历法,今年为波斯历1399年。伊斯兰历以公元622年,先知默罕默德从麦加迁徙至麦地那开始纪念,因其每年约有354天,今年为1441年。这一幅细密画描写了16世纪奥斯曼土耳其宫廷天文台工作的景象,十六名着头巾的学者拿着天文仪,圆规,指北针,有的在专注抄写书籍,有的在学术讨论,桌上放沙漏、三角尺等先进的测量仪器,似乎还有西洋钟,可见天文学极受重视,此传统从中世纪一直流传下来。
宫廷天文学家塔奇·丁与同僚在君士坦丁堡加塔拉天文 台,《列王纪》1581.伊斯坦布尔大学收藏, Ms. F. 1404, fol. 56b
大不里士、阿尔达比勒、马拉盖皆有河流,对于游牧民族,有什么比水更可贵的呢?于旅人亦然。这种感受在近沙漠的干燥中自然而生,强烈的阳光、干燥的河床、茁壮的树木,一座老桥下不多的清泉。过了大不里士,靠近里海的北部也渐渐湿润起来,那里是伊朗产稻米的地方,有椰子林的地方。(作者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在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