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茶在“开门事”之外或之末
“柴米油盐”是老百姓必需的所谓开门事,然而先前中国的民间却也曾把茶排除在外;七件事中,茶则居末也。我在1950年代之初,随父母发配回山东祖籍,就体味过这样的生活。先不说茶,就说解渴的西瓜吧,在那样贫瘠的北方农村,从大人到小孩都确认西瓜只是一种昂贵的礼品。忽然想起小学二、三年级时,我们上的是复式班初小,一至四年级皆集于一间土屋上课。一日老师到区里学习,遂获大自由,挎着柳条篮子的小贩恰来叫卖,有同学便速至家中窃得小麦几把换得几片,与我们共食分享,老师返后得报,便在黑板上大书“越吃越馋,越馋越懒”八个大字,令凡食过者朗读,羞辱一番,也是教育一番也。
故茶铺在镇上是没有的,有人饮茶吗,就要待考了。槐树是中国北方常见的树,春来开花,粉白粉绿的,真是好看,正值春荒,饥民们则摘来和糠蒸之,俗称“笆拉子”,可以充饥,诗意是没有的。或有讲究的老人,等槐树上结了实,取来晒干,用以煮水,充当茶汤。喝不上茶是因为穷,而且也没有闲!
槐树是中国北方常见的树,春来开花,粉白粉绿的
二、战争带来了茶家乡有一前辈,生于光绪末年,受了新的教育,不安于闭塞的乡里,遂向开了油坊的大舅借了二百银洋,约上同学,三人远赴南方入了黄埔军校,打起仗来。数年后探家,居然带来一坨茶砖,令乡里视为罕物,奉尊长辈共饮,叹为史无前例矣。他的自传中记道:“跟戴戟移防驻潮州,又到梅县驻扎在一个大户人家,其花园亭榭,房舍华美,只有一女主人,寡居无偶,时常请我们吃饭,意殊殷殷,似有意寻一管家主事之人,只未言明也。但我辈皆智识青年,宜致力于国家,谁肯作这样思想!数日后作别,送我茶砖一块……”
所以在那时战乱交通不便的情形下,这茶砖却因之辗转至北方农村老人的杯中,恐怕为起战事者所未能料及吧。
茶砖
三、新说部:理茶梦仙子茶,初于我,关乎少年乡愁,而友人Y君的茶事却仿佛柳泉居士的一段异闻。
梦,只是这女子的名字,年龄就失考了。据传这妹妹抑或姐姐抑或阿姨嫂子,籍福建武夷山,哪个云深不知处山色当头茶树绕墙的茅檐低小之仙居荒村吧……
Y君初见梦是在一位朋友的私人会所,朋友先命管家W小姐开了白宾利,把Y君接至原先是法租界霞飞路西头的一条有些儿静得诡异的弄堂,法国梧桐并不稠密,散落飞舞的轻絮迷屑则令人念及柳三变的脂粉之气,富贵里凝着几分衰败吧。下车,猛抬头便见门首上悬着的从什么旧鬼屋“淘来的”黑匾,漆皮斑剥,贴金却依然晃晃的射出明光,三个字,看得出是缶翁的石鼓,力和气殊胜,只已认不清是什么“堂”了。躲过识得Y君的杂种长毛獒,便入茶斋,原先却是客堂,正中悬着主人妙堂公自书的二字榜书,黑森森地如伏着的一双黑獒子,威猛外却更显新富贵的张劲油亮——释文便是“喫茶”了。还多出一张琴,榕根茶案也是新添,定神一觑,有一白衣神女理茶其中,沉香烟霭中,仿佛云间,教人不能自已,低的黛眉如一对燕翅,各争向左右飞去,眸子低垂,看不见她灵魂的那窗,朱唇却浓淡恰好地足以令人神摇心动,偷偷细审,那两薄片儿倒似在欲语还止,可人至极,鼻子端的如白生生的一雪峰,你是绝不敢逼视的,双耳一定更佳,只让乱而整整复散的赭发隐隐的盖着,小白长红时或随她理茶的妙姿和你的贼眼捉着迷藏,脖颈儿则全部为麻衣领子缠严实了,下面的双峰在天成的麻质纱衣里却又气息活泛,动静齐美……
茶壶不见了,天目盏亦不见了,茶叶是怎么取出来又搁入壶中,茶则、公道杯、英国进口的煮水器,京都的陶罐都不见了,飞动的只是梦的手和指和玉腕,以及麻衣宽䄂,足成一种白色的混合性感的交响!啊,啊,啊,何处尤物耶,竟然顿显眼前,于Y君而言天地已经死去,那呆张生的惊艳,竟直迷灵台,无计逃神矢呀。二、三秒之间,妙堂公只能棒喝了,于是坐下喝茶,此际朱唇启口,放出声来,Y君便彻底为梦击倒,舌尖发麻,几口不辩味,此何茶耶,此何茶哉……
六祖呐,陆羽神呐,我要问一句Y君:茶是味,抑是色呢?还是是意淫的禅啊?!
眼前飞动的依然是理茶梦仙子的手,以及如葱白的细而修长的十指,以及几乎白皙透明清晰可见的蓝格英英婉转曲折涌流的多瑙河也似的美丽静脉,此真真如玉如月的美腕呀,忽地一个云手,右腕内侧闪现一点黑色心形刺青,傍着的是半颗玫红心影,紧接着却是焦黑略皱的烟头烫疤,皆皆定格在Y君的眼下心上……
未几,妙堂老人和他的“喫茶”都聊斋似地从老霞飞路那老弄堂幻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管家W小姐陪新主人去伊豆旅行,居然在修善寺温泉惊见着一对背影,她确认那发福的老男人就是老主人妙堂,一旁用白浴巾缠着白白上身的竟然是无误的梦仙子呀……
越八年,因Y君偶犯的风月错误被妻休去净身去户,房子、车子、儿子也都与悍妻一同没得了,人财两空,心身俱疲,一横心卖断了祖传的一对古天目盏,打起旧囊,如空空道人也似浪跡天涯去也,一头长发,胡子也盖了黑瘦的颈子,居然路遇大学旧友也无人识得了……
冷雨的天,从泉州“郑成功焚青衣处”石碑那新屋乱起的侨村出发,无东无西,或饥或渴的行着,某月某日却行至在武夷山中,脚上起了许多泡,只还是行行重行行,想起老杜秦川吟,景况仿佛过之了……
应该是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月也如白盘挂在山坳层云之间,山间上有山民舞龙飞灯,一茶肆檐下,却见一老妇,瘦黑如鬼,白发毵毵,席地而坐,右手擎一枯竹,上挑旧麻布写着“看相算命,五元一位”,俱名是“梦仙子”,细看去腕下分明刺青着蓝红相依的双心,还有那明白无误的烟蒂烧痕!
于是,Y君一手探向裤袋,执意要寻出可能的五元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