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的左岸一栋高级公寓里,住着一位几乎从不踏出这栋楼的女门房。她是个中年寡妇,其貌不扬甚至略微肥胖。她言行粗鄙,与楼里精致的住客们仿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直到有一天一个充满求知欲的12岁小女孩侵入了她的生活,揭发了她粗糙表象下丰富的精神世界和渊博的灵魂 —— 这是法国小说《刺猬的优雅》讲述的故事,而今天介绍的这位美国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似乎与这个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位艺术家,约瑟夫·康奈尔,内心浪漫、执迷、恋物,外表则腼腆而不张扬。他从未搬出过他母亲的房子,但他独特而精美的艺术却为他带来了与那个时代最张扬的那些名人 —— 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 —— 的友谊。
这幅拼贴画反映了约瑟夫·康奈尔对芭蕾舞的热爱 —— 有意思的是,康奈尔似乎只对传统浪漫主义芭蕾有着浓厚的兴趣,也以此为主题创作过许多作品,却对其他的舞蹈艺术并不感冒,甚至对同属芭蕾种类的超现实主义芭蕾 —— 那些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演出、由萨尔多瓦·达利(Salvador Dalí)设计舞美的大制作舞剧 —— 也不感兴趣。
沉重的生活与欲望的城市
1903年的圣诞夜前夕,康奈尔出生在纽约市曼哈顿岛北边、哈德逊河对岸的一个叫尼亚克(Nyack)的村镇。虽然与繁华的纽约市不过一河之隔,尼亚克却是一个安静的小镇。有趣的是,这也是著名的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的家乡。两位艺术家虽然从未见过面,霍普却曾担任过康奈尔的姐妹的暑期绘画老师。
爱德华·霍普的《夜鹰》(Nighthawks)是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的镇馆之作之一。
两位艺术家相似的还有他们的孤独。康奈尔的孤独来源于沉重的家庭背景:在他出生七年后,康奈尔挚爱的弟弟罗伯特出生了。罗伯特患有脑瘫,说话困难,常年在轮椅上度日。从弟弟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康奈尔就将罗伯特视为了自己一辈子的责任。
祸不单行。1911年,康奈尔的父亲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几年后去世了。更不幸的是,父亲的去世为这个家庭留下了巨额的债务。康奈尔太太不得不变卖了房子,举家搬到了纽约市,在皇后区租了一个小房子。
康奈尔在这张拼贴画和其他几幅别的作品中使用了自己心爱的弟弟罗伯特1927年绘制的画。
虽然在著名的菲利普斯艺术学院(Phillips Academy)读书,但孤僻的康奈尔并不适应校园生活,在1921年辍学。由于没拿到文凭,康奈尔无法从事他喜欢的绘画相关的工作,便在曼哈顿成为了一个推销员。不出意外,康奈尔恨透了这个需要社交的工作,也经常遭受身体疾病的困扰,包括偏头痛和胃痛。
在沉重生活的另一面,康奈尔在纽约这个繁荣的都市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满足。他称自己在纽约的闲暇时间是“繁华的都市生活” —— 他常常四处闲逛,在公园里徘徊,城市的每个不起眼的角落都是他的灵感来源:二手书和旧印刷品店、跳蚤市场、博物馆、电影院,有时停下来吃一个甜甜圈和西梅卷。
在纽约的每一次闲逛对于康奈尔来说都是一次短途旅行,他利用短途旅行的所得,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私人博物馆,其中有珍贵的书籍、杂志,有明信片、戏票,有唱片和早期的家庭录像带也有些颇为奇怪的杂物:贝壳、橡皮球、水晶天鹅、指南针、线轴和软木塞。
鸟、弹簧、圆环和金属杆。在这幅名为《无题-安妮公爵酒店(Untitled - Hôtel de la Duchesse-Anne)》的作品里,康奈尔想要激发起人们关于旅行的联想:洁白小巧的盒子内部与鲜艳的邮票形成强烈的对比,邮票则在隐喻和字面意义双重层面上充满了异国情调。右侧的白色格子中,有些游戏筹码,使人联想起海上航行、甲板游戏和赌博;有些刻着星座的木块,同样暗示了导向和航行。鹦鹉则更增添了一分异国情调,并带来一丝紧张感,因为它既暗示了旅行的自由,又暗示了鸟笼或被诱捕的鸟儿。盘绕的弹簧卷曲在鸟的头上,暗示着目标,而鹦鹉本身似乎在注视着邮票上的蝴蝶和甲虫,仿佛它们将成为自己的午餐。
厨房一角的伟大艺术
康奈尔的艺术生涯始于1930年代初,当他第一次接触超现实主义时。启发他的是马克思·恩斯特(Max Ernst)创作的拼贴画小说《La Femme 100 Têtes》。这本小说向康奈尔传达了这样一个概念,即艺术不一定是在画布上涂颜料完成的,而也可以是由真实的物体,通过适当地组合方式制造而成。
受到启发,这位艺术家开始在乌托邦大道37号08号房 —— 他从1929年起居住直到他1972年离世 —— 的厨房餐桌上制作自己的艺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晚上工作,母亲睡在楼上,而罗伯特则在旁边打鼾。
在此期间,康奈尔还开始在他最喜欢的主题上建立了一套档案:收集他所崇拜的芭蕾舞演员、歌剧演唱者和女演员的资料和照片,并分放在文件夹中,其中包括格洛丽亚·斯旺森(Gloria Swanson)和安娜·莫弗(Anna Moffo)。同时他为他长达数十年的收藏按主题进行了分类:广告、蝴蝶、云、仙女、名人头像、食品、昆虫、历史、行星 …… 理性的分类对康奈尔来说很重要,但直觉上的联想和幻想也是如此。他称自己的档案为“梦想和愿望的交换所”既作为研究项目,也是为自己的热爱所作出的奉献。
孤独患者与名利圈
由于缺乏正规的艺术教育背景以及家庭状况的特殊性,康奈尔经常被描绘成艺术圈的局外人,但其实他的才华远不止于此。
他的早期拼贴作品出现在1932年由曼哈顿的朱利安·利维画廊(Julien Levy Gallery)组织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展览中,与达利和杜尚的作品排排坐。他的第一个影盒《无题 - 肥皂泡套装》(Untitled – Soap Bubble Set )则在现代艺术博物馆1936年的“不可思议的艺术:达达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展中展出。
康奈尔与画廊和艺术经销商不对付,而更喜欢把自己的作品送人,尤其是送给女人。在母亲的影响下,康奈尔尊敬而崇拜妇女。他是一个非常浪漫的男人,更热爱柏拉图式的情感。他会给电影院卖票的女孩赠送一束鲜花,也会邮寄一个猫头鹰盒子给奥黛丽·赫本(Audrey Hepburn) —— 虽然他经常被拒绝或被误解。
但同时,他与许多女艺术家和作家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其中包括李·米勒(Lee Miller),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和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后者后来告诉黛博拉·所罗门(Deborah Solomon):“在他的面前我当然并不放松或感到自在,但这不是什么抱怨。他是一个精致,复杂的人,他的想象力以非常特殊的方式在发挥着作用。”
破次元壁的是他与草间弥生(Yayoi Kusama)之间的联系,后者是日本前卫艺术家,以无所不在的波点而闻名。
他们于1962年相识,当时草间弥生才30多岁。根据她的自传《无尽之网》(Infinity Net),他们的关系充满情色与创造力 —— 他们会打持续数小时的电话,而她的邮箱中每天都会出现几十封情书。康奈尔的母亲则竭尽全力的阻止他们的关系 —— 当他们坐在后院的柑橘树下亲吻时,母亲把一桶水倒在了他们身上。
人生的尽头
1965年,康奈尔的弟弟罗伯特死于肺炎,第二年,他的母亲也去世了。1967年,帕萨迪纳美术馆和古根海姆美术馆分别为康奈尔举办了大型的回顾展 —— 这毫无疑问是大艺术家才享有的殊荣。也许人们会认为,这是康奈尔人生的高潮,但名利从来不是康奈尔的兴趣或目标。
他仍然独自一人呆在乌托邦大道的房子里。后来,他雇用了助手(主要是艺术生)为他做饭并协助他工作,许多朋友也拜访他,但似乎仍然有着什么东西将他与其他人隔开,成为了一道他至死无法完全打破的玻璃墙。
1972年12月27日,在康奈尔因心力衰竭去世的前两天,他在日记中写道:“对那些太容易遗失的事物,认识它们、感谢它们、铭记它们。”接着他总结了自己付诸一生的工作。然后,也许在瞥了一眼窗户后,他写下了最后一句:“阳光持续突破了正午12点” —— 这是他与他称之为“令人雀跃的”世界的漫长恋情的最后一笔记录。
(本文原标题为《一叶洞天 || 约瑟夫·康奈尔与他的微型艺术世界》,原刊于芝加哥艺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