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主义:超越边界(Surrealism Beyond Borders)”特展在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落幕后,当下正在英国泰特美术馆展出。这一展览呈现了超现实主义这个艺术运动在之后的50年里,如何在世界扩散,并又根植于当地的文化中。
策展人抱着全球艺术的雄心,看似关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这些西方之外的地域,但是选择的画家又或多或少来自西方,让人不免觉得背后的西方中心主义。虽然说展览名为“Surrealism Beyond Borders(超现实主义:超越边界)”,将来的策展似乎更值得突破的不是国界而是西方中心主义的边界以及认识的边界。
20世纪20年代的巴黎点燃了超现实主义的火光,它又如何燎原?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超现实主 义:超越边界(Surrealism Beyond Borders)”展览(2021年10月11日-2022年1月30日,泰特美术馆 2022年2月24日-2022年8月29日)呈现了这个艺术运动在之后的50年里,如何在世界扩散,并又根植于当地的文化中。
策展人不单单将超现实主义看作是对无意识和梦境的关注,而是将它看作是对“社会不公,殖民主义”等的反抗,一种谋求“政治、社会和个人自由”的方式。其结果是它成为了一个社会意义凌驾于美的展览:诚然,在这个展中可以发现耳目一新的作品(比如下文将会呈现的墨西哥城的超现实主义),但是如果抱着期待,想要看到和20年代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毕加索、达利、马格利特一样卓越、极富原创性的作品,那可能会感到失望。展览中用一个玻璃罩住一堆散放、被拆开的包裹袋,平凡、杂乱得就像如今堆在地上、拆开的快递包,又被玻璃罩住,不经意间让人觉得是一个当代艺术的反讽。而这个细节就像是这个展览的隐喻:多而乱,并且美似乎不是策展人的关切;艺评人Karen Wilkin也认为这个展在视觉上缺乏吸引力,而不会让人产生想要多次观赏的欲望。
但无论如何,在这种“大杂烩”风格的展中,偶尔也能在沙海里淘金。在“墨西哥城(Mexico City)”的展厅里,数幅绘画融合了幻想、魔法和炼金术。Alice Rahon的《献给弗里达·卡罗的谣曲》被挂在了展厅最显眼的位置,即便从另一个展厅也可以看见。她的画从远处看去就像一面无底的镜子,散发着幽魅而浮动着的蓝色,让人不经意间便陷入其中。
这幅画远远看去像张大了嘴的鳄鱼的轮廓,近看,一座小镇便浮现了出来。打破了线性的结构, 它们就像在记忆的玄水上漂浮不定的岛屿,被在深蓝和深绿之间波动的极光所包围。
一时难以想到像Rahon这幅一样如此精湛地描绘出深邃,神秘的绘画,这些特质又与一种难掩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右侧行进的人群排成一条蜿蜒的线,左边一群人举着树杈一样的篝火和骷髅头,中间一群人围绕着摩天轮一样的硕大物件在庆祝;摩天轮被点亮,背景处的楼房也是灯火通 明;画面在黑夜里发出仪式的神秘和喧阗。
Alice Rahon,《献给弗里达·卡罗的谣曲》(局部)
这幅画吊诡的是,远景处的建筑要比近景的人更为清晰;或许记忆里的人群就像是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的诗中注意到的那样是“无定形的过往”,也或许是Rahon在参观了Altamira洞穴后将人的形象极力地简化。他们模糊的形体包裹着动物一样的身体:右侧的行进队伍里,身体被拉长像是长颈鹿,而左侧举着篝火的像是披着长袍的鹤。
进入远景一排排房屋背后探出猫头鹰,猫,长颈鹿,鸟和马的高大黑影,它们像是守护这座城市隐秘的图腾。
动物的元素在这幅画中随处可见,唤起了人类原始的和动物的亲密感。不光是行进的队伍,进入远景一排排房屋背后探出猫头鹰,猫,长颈鹿,鸟和马的高大黑影,它们像是守护这座城市隐秘的图腾。前景右侧奔跑的两只长颈鹿又带着童真的轻盈和喜悦。而且画面的下方,一条鸭子的足印化成了一段文字,“弗里达在燕子的眼睛里(Frida aux yeux d'hirondelle)”。这幅画带着动物的视角,透露着原始而纯然的气息,在超现实主义和萨满之间找到了彼此交汇的声音。
燕子高飞在云端,它看到的小镇是一片原野,从线性的街道解放出来,像是一串音符。这幅画 《献给弗里达·卡罗的谣曲》作于弗里达去世后不久。Rahon在巴黎的画展上结识了弗里达·卡罗, 并在二战时避难从法国来到了墨西哥城,受到了弗里达的接待。谣曲(ballad)通常指那些讲述短小故事的歌曲或者诗,而Rahon的这幅画将空间变成了具有音乐的叙事,演唱了弗里达生前所居住的空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解说认为画面钴蓝色的基底指涉了弗里达的蓝房子,但笔者不敢苟同,因为Rahon先前在1941年创作的《马戏团(Le Cirque)》也是以蓝色为基底)。虽然这幅画是公共的,但它同时又是极为个人的;它围绕着记忆,童真和原始图腾的记忆,对弗里达所生活的地域的记忆,用一座小岛,从一个空间的维度来呈现记忆的时间。它同时也呈现出记忆的两个维度,一是它的模糊不清,但也抽丝剥茧,从无意识里显露出来。
Leonora Carrington, 《奇奇,你的国家》Chiki, ton pays (Chiki, Your Country), 1944
Leonora Carrington的画也在呈现一片土地。《奇奇,你的国家》描绘了Carrington的丈夫Chiki,一 位墨西哥摄影师的母国。这片土地布满了绚丽的颜色,远景像海一样翻滚的山中挺立着带刺的白色建筑,中间宽大斗篷里的人透着优雅而神秘,层层叠叠,藏匿了不可思议的奇景(比如像披萨 一样的三角布,在红色斗篷上的枯竭的山水);近景凹陷的地下世界里轮盘一样分布了难解的标识。《奇奇,你的国家》与其说是具象的山水,还不如说是一个充满了象征符号的国土。
Carrington画里密集地出现梦幻一般的组合令人称奇,就像Hieronymus Bosch的大作《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让人目不暇接,并且每一次放大、每一个细节都会带来瞠目结舌的想象。这一点不光和墨西哥千年以来所积蓄的魔法传统有关,同时与Carrington炽热地去探索精神世界有关;她积极地吸取世界各宗教(包括了中世纪基督教,诺斯替教,卡巴拉,藏传佛教)中的神秘元素, 同时她和她的恋人、同为画家的Ernst对民间故事,神话,魔法与神秘学颇感兴趣,她自己也选用马的形象作为第二自我(alter ego)。虽然在这幅画中看不见马的形象,但是这幅画中的地下世界或许和Carrington所着迷的玛雅传统里的地下世界有关。超现实主义在异域的墨西哥找到了契合, 它所孕育的信仰、民俗带给追求梦幻和潜意识的艺术家以渴盼的灵感。
Remedios Varo,《编织大地的斗篷》 Bordando el manto terrestre (Embroidering the Earth’s Mantle), 1961
《编织大地的斗篷》是Carrington的挚友Remedios Varo所画。同样是关于大地,上一幅是片段的、 分散的符号堆叠,而这一幅在神话般的框架下将不同的元素串联起来:一座高高的塔楼,从其中流出金色的绸缎落在球状的表面形成了地面,和海洋错落有致。在地平线上还可以看到一艘不成比例的船只,世界仿佛都被微缩化了。观者透过塔楼的墙体看到内部运行的机理;四位身着蓝衣的女工正编织着绸缎,而她们手里的线来自于中央白色的双头罐,一位魔法师一手打开书本仿佛念叨着咒语,一手搅拌着罐子中正冒白气的神秘溶液,而在其身后坐着一位身披橘色长袍、吹着乐器的人。塔楼,绸缎,房屋的橘黄色调带着温暖和热情,和背景低饱和度、暗沉的蓝灰色,以及女工没有表情的冷峻面庞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一群衣着、发型甚至是相貌都几乎一致的女工在Remedios Varo的其他画作中也曾出现过(比如 Hacia la torre (To the Tower))。她们在那幅画中也是如此整齐划一,带着统一的、缺乏独特性的面庞似乎应和了Varo在修道院的成长经历。这些特征使得Varo的这一幅画带着优雅的距离感,和 Carrington绚烂而活泼的想象形成反差。Varo也似乎更关切宏大而深邃的议题,譬如这幅画里的创世神话,将炼金术和魔法融入其间,以及大地作为女性的构造。
三位女性画家以各自的方式回应了地方、神秘和梦一般的想象,并且从女性和西方人的视角再发现(rediscover)了墨西哥。她们将超现实主义地方化,这个过程又丰富了超现实主义本身的意涵和实践。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策展人抱着全球艺术的雄心,看似关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这些西方之外的地域,但是选择的画家又或多或少来自西方,让人不免觉得背后的西方中心主义。就好比Varo,Carrington,Rahon属于从西方移居到墨西哥城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圈子,怎样区分墨西哥城的超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在墨西哥的文化殖民也是值得思索的问题。虽然说展览名为“Surrealism Beyond Borders(超现实主义:超越边界)”,将来的策展似乎更值得突破的不是国界,而是西方中心主义的边界以及认识的边界。
(作者系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讲师,宾夕法尼亚大学艺术史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