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见过很多其他地方的雪,它们的姿态各异。而令人印象最深的,是美国明尼苏达州的雪。
很多年后,我又在电影《宝藏猎人久美子》中见到了这样的雪景。明尼苏达的雪下得暴烈,久美子在从双子城去往Fargo的高速公路上行走,雪就仿佛被人施了巫术般,落在地上了都不肯罢休,被风一吹就像黄沙一样又飞起来,总有一种壮阔又阴森的感觉。
我记忆中明尼苏达的雪也的确是这样,那条很像久美子走过的公路上,霜雪飞打在车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如同阿兹卡班的摄魂怪,要吸走人的灵魂和快乐。我也记得我离开那年大雪暴,把明尼苏达体育馆的顶棚都压塌了。
对我来说,那是一趟奇幻的交换生计划,是生命里的一页奇异篇章。
去美国交换之前,我是在荷兰留学。人们听到荷兰的时候,总会赞叹那里美丽的景色、开放的文化和宁静的生活。大概是初留学时年纪小,又或者是我性格古怪,我总感觉很难融于当地生活。
西欧的“开放”还有另外一层意涵:你做什么都好,只要不影响到我。也于是,某种程度上,我很难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日子慵懒而孤独,仿佛既置身于世界又被抽离其间,脚没办法稳稳踩住土地,于是生命总是浮于表面。
那时候,只要在大一准时修满所有学分,就能于大二参加为期半年的交换生计划。当时为了逃离欧洲,也为了能去一个英语系国家,我选择了美国的明尼苏达州立大学曼凯托(Mankato)分校。
实话实说,这是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8月中旬,我从上海出发,总共经历了3次转机才抵达明尼苏达的双子城,兜兜转转找到转运巴士,抵达校园时,已是傍晚。
我像是从荷兰这个“小农村”进入了美国的“小乡村”,但我却欣喜若狂。一方面,荷兰人的英文虽然很好,但不会荷兰文在生活上还是到处碰壁,到了美国我一下子感觉“畅通无阻”;另一方面,荷兰地方小,有的学校只有大楼而没有真正的校园,留学生需要在外面自己找房子,于是面对美国宽阔的校园,我觉得自己总算当了回“在校大学生”。
简单登记后,有个印度小哥哥开车来迎接我们这些陆续抵达的留学生,带我们去买生活用品,最重要的是带我们领饭卡。在荷兰,我们需要自己准备午餐,通常是一块冷面包夹奶酪,学校的小卖部也只有咖啡和面包,晚上回家得自己煮饭。而如今,我竟然有一张从早到晚尽情享用美式垃圾食物的饭卡,不禁为之感动。
此外,随后发现的24小时洗衣烘衣、24小时宿舍管理、24小时狂开的暖气,都让我觉得浪费到感动。在荷兰自己的租屋处,为了省钱我们住在老旧的公寓,洗好的衣服总是晾挂在室内阴干,暖气不敢开太大,深夜独自回家总是没有安全感。
还有就是寂寞,在荷兰漫长的寂寞。相比之下,美国的学生宿舍就像每天都有人在开派对。
8月的明尼苏达气候宜人,不似荷兰总是阴雨。从一处异乡进入另一处异乡,既令人惊喜,又叫人担心。
离正式开学还有很多天,我便在学校熟悉环境,希望遇见几个中国留学生,让人有一些熟悉和安全感。大概是这个学校实在太偏僻,我竟意外地没有遇到一个中国留学生。
当我一个人坐在餐厅吃着超大份、无限供应的美式垃圾食物时,一群亚洲人走了进来,我盯着他们,他们也盯着我。于是他们在我桌旁坐下,彼此都满心好奇以为找到了同乡,结果他们是韩国人。而他们告诉我,我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中国人。
我是整个学校唯一的中国人?韩国同学坚定地表示“没见过中国学生”,而我们发现彼此住在同一栋学生宿舍,于是他们肩负起“带我玩”的重任,我瞬间化身韩剧“女主角”。
当晚,他们就邀请我去他们楼层的联谊厅一起吃韩式泡面,一起自拍,一起看韩综,男生还“拐骗”我不停叫他们“欧巴”。欧巴们很会撩拨,他们说我去韩国一定会被星探发现成为大明星。我满心欢喜地接受这些来自国际的赞美。
隔天,我和我的韩国新朋友在餐厅吃午餐的时候,又遇见了另一群韩国新生。这个学校的韩国人似乎特别多,而韩国学生也喜欢抱团一起玩。彼此介绍认识后,有个“欧巴”要了我的电话,并悄悄发了一条“霸道总裁”式的短信给我:“等下带一份汉堡在外面等我。”
我觉得有点莫名,但这个“欧巴”长得很帅,而且我也想知道他要甩什么花招,是不是韩国男生真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他拿了汉堡后跟我聊了几句,说都是新生,晚上一起熟悉下校园。
果然,晚上“欧巴”又传来了短信,说在宿舍楼下等我。即便是8月,夜色里还是泛着凉意。欧巴穿着韩式卫衣,我只穿了件薄外套,我们在校园里随意晃荡着,起风了,我冷得搓了下手。
欧巴说我可以把手放进他的口袋,我说不用了不用了。紧接着,经典韩剧桥段发生了:欧巴霸气地牵住我的手,把我俩的手一起放进他的口袋,也不看我,继续故作轻松地往前走。
我被这偶像剧式的情节迷住了,就这样被欧巴牵着到处走。后来风实在是太大了,我们躲进一间教学楼里。欧巴这才放开我的手,摸摸我冰凉的脸,张开双臂说,冷就抱着他。
一切来得太突然,这偶像剧的进度条有点太快,我找了个借口,赶紧脱身。
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在各个欧巴的偶像剧里当着女主角或女配角。说实话,我在荷兰从没这么受欢迎过。
在学校举办的迎新会上,我终于见到了我的中国同胞,但比起韩国留学生,中国学生确实不多。这一小群人里除了几个大陆学生外,还有中国台湾的留学生以及当地华裔。
除此之外,我还认识了来自各个国家的留学生或交换学生:印度、巴基斯坦、日本、越南、尼泊尔、俄罗斯、非洲、南美洲……除了没有美国朋友外,我认识好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有趣的人。
我也觉得很吊诡,我在荷兰的荷兰人朋友也很少,大多是德国和越南的朋友,而在美国,我也没有美国朋友。但无论如何,比起在荷兰孤单的留学生活,我在美国的国际友人们对我都非常友善。
几乎每天都有人找我party,而我也轮转于不同文化的派对之间。一到晚上,我和女孩们就穿上战袍,男孩则开车带我们去市中心的酒吧。
我最喜欢去的是跳热辣劲舞的酒吧,美女们在舞台上展现美丽,满眼的春光无限好。荷兰虽然有整条红灯街,但阿姆斯特丹的这类酒吧并不如美国的专业。
看过一轮劲舞,我喝了点酒,人微醺,也开始放肆起来。我和一起来的伙伴们走散了,我便独自走进其他酒吧间——反正都能遇见我的各个国际友人,即便没有熟人,也会遇见新朋友请我喝一杯酒。
有一阵子,我几乎一周醉四天,醉到醒来以后都忘记昨天到底人在何处、此刻几点。好在我都是在自己的宿舍醒来,醒来以后门口还会有食物,那是韩国朋友帮我捎来的晚餐。原来我睡了一整个白天。
有一次,我和我的尼泊尔闺蜜去住在校外的朋友家玩,凌晨两点多我觉得无聊了想回家。我以为我认得路,结果我却在黑漆漆的小镇上迷路了,四处静得可怕。正当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原来是欧巴们,他们正开车从市中心回来。
我感觉自己是被捡到了,上车后仍有些惊魂未定。他们告诉我,学校在上方,而我正在往下方的高速公路走。回到学校后,宿舍的朋友都拥抱我、亲吻我的额头。我才决定之后不瞎胡闹了,不能一周醉四天了。
没多久,明尼苏达便入冬了,厚厚的积雪让人寸步难行。而此时,也到了我快离开的日子。我向大家告别,韩国朋友在餐厅大厅为我弹了一首钢琴曲,哥伦比亚帅哥给了我一个深情的吻,巴基斯坦朋友最后一次开车带我去湖边看雪……
我是一个人来的,而离开的时候,是台湾朋友送我去的机场。他以前也经常半夜带我去赌场去吃海鲜自助餐、去看双子城里更好的劲舞、去“美国购物中心”买东西。
那天的雪下得好大,公路上的车也不多,风把雪卷起来,是漫天的白色。那半年,我仿佛做了一场梦,脱离常规,放纵,被很多人喜欢。尔后我回归到荷兰的“正常”留学生活里,便再也没有如此疯狂过了。
我一直记得明尼苏达的雪,踩下去,淹没了整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