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济南长清区孝里铺孝堂山东汉石祠
山东济南长清区孝里铺镇孝堂山东汉石祠(图1)早在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就有记载,宋代以后又得到金石学家的关注。石祠虽经历代损益,但其主体建筑仍较完整地保存于原址。1981年,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大学对石祠进行了详细调查。这批调查资料迟至2017年才整理为专书《孝堂山石祠》出版。该书信息量远胜于此前发表的材料,是研究这座著名石祠的新起点。图2:孝堂山石祠隔梁石西面东汉永建四年题刻拓本
平原湿阴邵善君以永建四年四月廿四日来过此堂,叩头谢贤明。(129年,刻于三角隔梁西)(图2)图3:孝堂山石祠西壁外侧北齐《陇东王感孝颂》拓本
《孝堂山石祠》作者注意到“孝子堂”一词意义的转换,指出这种提法也见于《水经注》。“孝堂”“孝子堂”似乎可以从字面上理解为“孝子为其父母所建造的祠堂”。但在西壁外侧北齐武平元年(570年)《感孝颂》中(图3),其意义已转化为“纪念孝子的祠堂”,其中写道:图4:孝堂山石祠西壁外侧
“延昌二年五月十八日,营州建德郡韩仪祺故过石堂,念美名而詠之”(513年,刻于北壁东石内)所见的感怀咏颂是一种风雅的传统。与这类只言片语的题刻不同,《感孝颂》长达五百余字,文颂并行,无法镌刻在祠堂内部,转而占居了石祠整个西壁的外侧(图4)。金人元好问认为《感孝颂》“规制如磨崖状”,不确。实际上,祠堂悬山顶的结构使得西壁成为一个凹入的圭形,《感孝颂》的制作者巧妙地借用了这个形状,将其转化为一通丰碑,将陇东王胡长仁的文化形象镶嵌在这处历史遗迹中,凭借着高亢的地势,向西遥对着北齐政权的腹地。图5:孝堂山石祠东壁内周公辅成王画像拓本
图6:孝堂山石祠北壁内孔子见老子画像局部
《感孝颂》中的“壁疑秦镜”“柱识荆珉”皆强调石材物质性。镜子的比喻来自孔子在周明堂所说的“夫明镜所以察形”,然而有微妙的调整。孔子言论的重点在于以古为鉴,“察形”指的是由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而对照“寂寥遗字”,可知“壁疑秦镜,炳焕存形”之“形”主要指壁上的画像。孔子观明堂的传说提到了壁画中尧、舜、桀、纣、周公、成王等人物形象,而《感孝颂》却没有涉及任何具体的画像内容。孔子正是他们造作胡长仁好古敏求形象的范本,而周公辅成王的图像传统恰恰可以追溯到孔子所见周明堂壁画,但尊崇郭巨这位儒家道德模范的作者们却只字未提祠堂内的周公辅成王(图5)和孔子见老子画像(图6)。他们即使不能从千人一面的形象中辨认出这些历史人物的身份,也总有可能注意到“成王”“孔子”等文字吧?遗憾的是,除了“寂寥遗字”这一笼统的说法,他们没有明确提到任何一条与画像同时镌刻的题记。图7:苍山城前村东汉墓题记拓本
邢义田对于画像“格套”的反复论证,说明画像内容和形式的变化遵循着艺术创作自身的逻辑。与许卒史安国祠堂题记不同,山东苍山城前村东汉元嘉元年(151)墓的长篇题记详细描述了画像的主题和在墓室中的布局(图7)。巫鸿认为,题记的文字很像是工匠的口吻。似乎只有工匠本人,才可以清楚地描述那些画像的主题。回到孝堂山石祠来看,工匠及其技术也可以成为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一个开端。图8:郑州南关159号汉墓画像砖拓本
在河南等地的汉代空心砖上常见以单个形象母题(如人、马、鸟、树、屋面等)为单位的小型印模反复按捺而组合成的画面(图8)。如费慰梅所言,孝堂山石祠画像正是对这种技术的模仿。石祠不仅模仿了画像砖物象凹入画面的效果,而且保留了人、马等同一物象不断重复的做法(图9)。这种重复的风格原本是由画像砖特定的技术决定的,但在材料转换为石头、工具转为斧凿之后,这种效果仍然存在,相同形态的人、马一一等距离罗列,缺少变化。这只能说明石匠们还不能(或不被允许)凭借新的材料和工具性能,自由地发挥其雕凿的技能。图9:孝堂山石祠西壁内画像拓本局部
图10:孝堂山石祠北壁内画像线描图
在孝堂山石祠正壁有三组楼阁建筑(图10),楼阁下的主要人物一般被认为是祠主的形象。这三组楼阁及祠主形象也是重复的。也许可以推测石祠内祭祀着三位死者,但奇怪的是当中一座楼阁正处在左右两开间之间的柱子背后和三角梁之下,而这个位置空间逼仄,并不适合安置一个由祭拜者和偶像互动而成的礼仪空间。费慰梅的提示或许可以更好地解释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这是工匠参照了一组楼阁的模板,不断重复制作的结果。进一步说,这种格局也说明画像与背后的被纪念者之间并没有形成严格的对应关系,换言之,至少在这一特定时期、这一特定社会层面,偶像还不是祭祀必要的部分,更没有形成一套以注视、凝视偶像为核心的完备的礼拜仪式。画像中祠主的形象是侧面的,按照巫鸿的说法,这是一种封闭的、自足的形式,并不依赖于画面外部的目光而存在。祠主正在接受画面内部来客的拜谒,而不是期待一位外部的祭祀者。当粗心的家人缺席时,画像内部虔诚的拜谒者仍可使得祠主的灵魂得到安慰。在这种背景下,我们也就不要过分期待一位路人去仔细研读画像中的内容。图11:微山两城东汉小石祠后壁祠主像拓本
另一个例子是山东微山两城东汉永和四至六年(139-141年)小石祠正壁的祠主像(图11)。这是一对夫妇的形象,虽然取其正面,但也无法与被祭祀的人物对应。画像旁边的题记清楚地说明,死者是文山、叔山的兄长桓孨,以及桓孨三岁的儿子伯志。张从军将这一图像解释为“当时的一种程式”。换言之,工匠们使用的是自己熟悉的粉本,却不顾及死者的身份,更不必说他们的真实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