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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孙歌:哲学与文学如何处理疾病与死亡?

2020-10-05 18:12  澎湃新闻   - 

最近,以“生命至上——人文精神与抗疫”为主题的第四届中国医学人文大会在北京召开。大会有主题报告与六个平行论坛。大会主题报告包括:“传统文化与人文精神”(清华大学耿焱教授)“医学的观念与发展”(北京协和医院郎景和院士)、“媒体·人文·责任与抗疫”(凤凰卫视知名主持人王鲁湘)等。
 
其中的医学与文学论坛邀请了首都师范大学陈嘉映教授,思想史学者、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孙歌研究员,作为特邀嘉宾,围绕论坛主旨,两位分别就“没有死亡就没有美德”“想象生命”展开哲学性与文学性的诠释。医学从业者们也对这一议题进行了表达,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研究生院主任赵美娟教授的演讲主题为“重温生命诗性”。陈嘉映

陈嘉映

以下为讲座主要内容。
 
陈嘉映:《没有死亡就没有美德》
 
中西哲学家都在进行死亡相关思考,例如,苏格拉底认为,哲学活动从根本上说是在为死亡做准备,也就是在“练习死亡”;海德格尔将生命理解为向死存在;康德三大公设中的“灵魂不死”;人口论证中人类的新陈代谢,都在很大程度上表明哲学通过思考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另一个对应的途径则是皈依宗教。不过对人口论证的批判认为它属于一种外部论证,无法证明对每个个体“我”的好处。
 
古希腊原子论哲学家伊壁鸠鲁认为,死亡与我们的生命无关,两者并无交集。中国古代也存在类似的想法,为老子做注的道学家郭象说“夫死者已自死,生者已自生。”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提出补充,我们对死亡场景的想象实际上是不合逻辑的,是将活的自己置于其中,因此不必感到担忧。然而这样的论证并不能消除对死亡的“憾恨”。
 
死亡之所以可憎,并不在于当事人是否经历,而是因为它剥夺了当事人原有能力的发挥。例如,一个健康的人因祸产生智力缺陷,不自知而感到快乐,但是爱他的人则会感到无限的损失和痛苦,这一点可以进一步延伸为,生命的状态不是以个人感知为标准的,而是与他人息息相关。《瘟疫之城》描绘了雅典鼠疫。公元前430-前427年,席卷整个古希腊雅典的瘟疫直接导致了近1/4的居民死亡。  视觉中国 资料图

《瘟疫之城》描绘了雅典鼠疫。公元前430-前427年,席卷整个古希腊雅典的瘟疫直接导致了近1/4的居民死亡。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人不是生活狭义的当下,而是活在自己的希望和计划中,死亡可憎是因为打断了计划的完整性。人类生活中重要的事情都是和未来联系在一起的。对于婴幼儿的死亡来说,他们只是做了生命的准备,还未来得及实施,因此更加可惜。另一方面,年轻人由于生命力旺盛,敢于面对困难和危险,更加不惧怕死亡。
 
伊壁鸠鲁的时间观是线性移动的,永远活在当下,不留遗憾,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可以克服死亡的恐惧,但是代价是立体的生活变得单薄简化,成为马尔库塞所说“单向度的人”,因此多数人不一定接受这样的生活方式,最终因为放不下所重视的东西而回到对死亡的遗憾。
 
柏格森的时间观是绵延立体的,一切人生计划和情感都拥有特定的界限,不一定以死亡为终点,例如陆游所说“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死亡一方面令人憎恨惧怕,另一方面因其有限更加凸显生命的珍贵之处。出生、成长和消失构成快乐的一部分,是动态的。美德亦是如此,在冷兵器时代,勇敢与胜利和荣耀相关,亚里士多德曾说,“只有人间才有阿喀琉斯(《荷马史诗》的头号英雄),天上众神当中是不存在的。”神永生不死,在这个意义上人胜于神,因为终极的勇敢和爱就是面对死亡。人类所珍爱的美德和感情,因死亡的衬托而更加明晰。人的有限性首先是生存时间的有限性,既是一种遗憾,也是生而为人最值得珍惜和荣耀的部分。
 
孙歌:《想像生命》
 
医学上生命的界限主要指生命体征,但是文学上是模糊的,如“有的人还活着,但是他已经死了”。《文心雕龙》认为,最好的文学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文学的标准存在于绵延的时间里,经时间留下,被一代代人继承的才是好的文学作品,消失了的都没有价值。源远流长的文学作品不仅有一时一地的针对性,而且任何条件下读者都能从中获得启示,但不是明确展现的,这样的文学不是从观念出发,而是从冲动出发,即形象思维。
 
中国人经常讲“满腹经纶”、“打了腹稿”、“宰相肚里能撑船”、“古道热肠”、“牵肠挂肚”、“小肚鸡肠”、“腹诽”等词,似乎一切都发生在肚子里,但事实上肚子不是用来思考的,关于脑,则有“绞尽脑汁”,这是民国时期科学主义进入中国后才出现的词,对比下,“搜索枯肠”在唐代即用于表达写作状态。林语堂注意到,英文中没有类似表达方式,他认为中国人重感情,在叙事中饱含情感要素,但是也有批评这是国人科学精神不够发达的表现。
 
医学科学面对的难题不是天然可克服的,用肚子想事情的方式是可以与此关联的。中医中最重要的穴位是腹部的关元穴,是人的元气所在,隐藏的道理是,当元气支撑人的生命,大脑和心脏都要依赖它,可见的思维需要生命能量的支撑。
 
庄子中寓言,中央之帝混沌招待倏忽二王,出于回报,他们决定帮混沌凿出七窍,于是日凿一窍,混沌亡。与历史叙述和现代理解相反,我们认为混沌分化出形状,构成万物,而这则寓言提示我们,不否认倏忽(有限的),然而代表无限的混沌居于中央,是生命之本。
 
文学常表现在世间万物中很难穷尽的情感、现象,因为文学面对的是生命整体,它包含了许多可分化的有限的局部,但本身无穷尽。歌德通晓自然科学,但是在对学生艾克曼的谈话中,却认为现有的科学知识无法解释所有生命现象。他曾言,“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灵魂的触角可以伸到身体范围外,使人有一种预感,预见到最近的未来,我们都在神秘而奇异的境界中探索。”这句话揭示了生命的不可测性。
 
与医学的相关之处在于,尽管现代医疗越来越能够按照规律把握人体状态,但这不是万能的,每一个不可重复的个体都会有不同的结果,不能用规律来要求生命,无论面对是患者还是读者,都需要充分考虑对方生命的完整性。观念只在需要的时候登场,大多数时候要调动双方的直觉,才能被接受。
 
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敲既有动作又有声响,画面具有立体感;顾随先生认为,杜甫“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一诗没有让意识参与创作,而是依靠直觉,因为“不可忘”是口语的表达,更具饱满的声音力度,体现出无论写作还是欣赏,耳朵都具有重要功能;马致远《秋思》只有一个动词“下”,但具有非凡的动态和画面感,是通过联想进行融合再创造。一种解释认为,“瘦马”不是马,而是“扬州瘦马”(艺妓),诗中包含不可视的意向,存在于断肠人心中,通过想象打造新的画面。
 
欣赏文学在于发现未表明的部分,与医学关联,有经验的医生面对精神焦虑的患者,会声称所开的药十分珍贵,一次只能吃一片,患者因此坚持服药获得康复,这就是调动了画面背后潜在的生命形态和想象。
 
中国古人一直在打造“万物一体之仁”。个体是有限渺小的,只有意识到有限生命可以融入到无限中时,才会坦然面对死亡。古人以个体生命承载道。阿来的《云中记》,阿巴的选择基于对大地、村庄的特殊认知,对生死的别样感悟;疫情期间,医护人员推重症患者看日落,与生死万物相关;传媒大学患病的教授要求医护拉开病房的窗帘。传统信仰依然存活,支撑我们战胜困难,在历史中走下去。讲座现场

讲座现场

赵美娟《医学靠近文学:重温生命诗性》
 
诗性是人生命中的朝向灵魂层面的世界,那里潜藏着人的诗性的哲学种子,冯友兰将哲学方法归纳为正负两种,正的方法是逻辑分析方法,直接解析对象,给对象准确清晰的表述,在西方哲学中居于主导;负的方法以“烘云托月”的方法对不可思议的事物,只可意会的事物给予描述,多存在于中国哲学。今年被授予国际桂冠诗人的舒也的获奖诗题目为《我的胡须因思念而疯长》,从题目可以感受到作品承载的情感生命力量,在情感逻辑面前,主体获得共鸣。
 
类似的,冯友兰认为,近于道的诗用负的方式讲明形而上学的道理,不是通过诗本身,以直接可感觉、可达到、可表现的不可感觉、不可思议者,来表达诗意智慧。在中国哲学史中,庄子比喻的形象思维中又不乏思辨的抽象,体现诗性哲学思想,鲁迅评价其作品为“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因此诗词与吟诵使人沉浸于“画中有音,音中有像,像中有意,意中有情,情中有体”的浑然一体的忘我之境,使生命之水宣泄。
 
柳诒徵在《中国文化史》中,将中国文化分为上古、中古、近世三期,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推三古七段论,以中国文学各种因素在该时段存有的成熟与否,将中国古诗词节点定在魏晋至明朝中叶;季羡林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将中古界定为公元3、4世纪至公元13世纪;民国时期著名的文学史家刘师培在《中国文学讲义》中指出,中国文化精华之一便是文字表达过程中的诗意与智性,文史哲兼通的灵动之气。
 
同样在西方,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简约的诗性表达和极尽节制的锤炼,最逻辑的心灵与最激情的情感集于一身,读他的文字,印证了泰戈尔所说“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符需要最艰苦的锻炼。”哲学家尼采将理智与激情对立统一到疯,以极敏之眼光、极高之学识追问人之德行的提升,追问如何获得生活和存在的意义,语言的燃烧感,反思的彻底性令人仿佛感到能量在剧烈消耗,文采与思想的魅力一扫枯燥如嚼蜡的晦涩感,生命的活力跃然纸上,字里行间充满音乐的节奏,创造与想象这一高贵的禀赋全然释放,告诉读者,人作为与世界完全一体的有机存在,想象的创造力本就先于理性,人类早先无知与好奇激发的想象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在维科看来,诗性智慧就是想象性创造力,“在世界的儿童期,人们按照本性都是崇高的诗人”。
 
这些都是生命哲学亟待回答的大问题。对此,查尔斯·泰勒在《现代性隐忧》中提出以下三点:关于意义的丧失、道德视野的褪色;涉及工具主义理性的猖獗面前目的的晦暗;关于自由的丧失,即人的可能性维度的生命在最深层次渐渐收缩。
 
生命科学家迪尔泰在《人文科学导论》中第一次提出人文科学这一概念,在他看来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是外在事物,以理性思维对象来描述事物,通过假说概括出普遍规律,满足人们的功利性需要,而人文科学的对象是历史的社会的,探索事物的内在价值和人的内心世界,正因如此自然科学关注事实,人文科学关注价值,价值判断体现为个别的不稳定性和可能性。现实中事实与价值的背离正是忽视人文理性的现象。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首次指出,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本质上是一种科学,在理想的社会中将获得统一性。这一结论为我们今天重温生命的诗性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和信心。
 
用康德对人是什么的分析,我们如何更好地思考行动和感受,不仅遵循自然科学的结论,还要符合为自己创立的法则,即人不仅为自然立法,还为自身立法。布兰特认为,人不同于其他生物的本质特性就是智性,即康德意义上的理性规范性。
 
关于人的思维方式问题,亚里士多德大致将此分为感性、知性和理性。感性思维方式通常看到事物的表象片面,理性思维方式看到本质,而知性将二者通联。后来的哲学家也多强调这一点。人们关注文章与文学的区别与联系,关注中国六朝与近代德国思想的共同点,认为马克思著作中反映的正是知性思维。缺乏执行思维的人,容易陷于冥思玄想,导致文字表达到创造性思维方式的生命参与的萎缩。
 
现代人值得关注反省,并从人的内在信仰层面进一步理解生命至上、人民至上的内涵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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