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不止,治学不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季羡林仍在学术研究的一线勤勉耕耘。
在《九十述怀》中,季羡林写道:“歌德暮年在一首著名的小诗中想到休息,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就像鲁迅笔下的那一位过客那样,我的任务就是向前走,向前走。”
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不管风雨几何,他始终执著地“向前走,向前走”。
1970年,他被调到学生宿舍看大门。因着“向前走”的精神,他翻译出了100多万字的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在中国翻译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树起了一座丰碑。
1983年,季羡林已年过古稀,因着“向前走”的精神,他从《弥勒会见记》残卷开始,投入十年光阴,独自一人完成了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吐火罗文研究,把世界吐火罗文的研究提高了一个台阶。在这期间,季羡林每天凌晨三、四时便开始工作,午饭后稍憩片刻,又投入到研究中去。吐火罗文是已经消失的古代中亚语言,据统计,全世界懂得这种语言的不超过30人。
因着“向前走”的精神,20世纪90年代,已经80多岁的季羡林又投入到了《中国蔗糖史》的研究和写作上。每天,他拖着年迈之躯往返于家庭和图书馆之间。这个10年,季羡林在《中国蔗糖史》的基础上,又完成了80万字的《糖史》。这部呕心沥血之作,充分利用史料,清晰地梳理了中国和世界40个国家、6个地区糖的制作技术与文化的交流。
“在80岁到90岁这个10年,是寂寞的10年。”季羡林曾如此回忆,“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院子里。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不管怎样,反正我是非走上前去不行的,不管是坟墓,还是野百合花,都不能阻挡我的步伐。”季羡林的一辈子,步伐从未停歇,且永远坚定,“我目前的选择只有眼前这一条路,这一条路并不遥远。”
除了在学术上成就斐然,季羡林的散文也是一绝。“我的文章不是挤出来的,而是流出来的。”他曾说,“没有震撼我的灵魂的真实的感情,我决不会流出什么东西来的。”因此,我们总能在季羡林的散文中,走进他纯净透明的内心世界,感受一代大师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与敬畏。
我们家里一向是喜欢花的。虽然没有什么非常名贵的花,但是常见的花却是应有尽有。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开出黄色的小花,报告春的消息。以后接着来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叶梅、丁香等等,院子里开得花团锦簇。到了夏天,更是满院生辉。凤仙花、石竹花、鸡冠花、五色梅、江西腊等等,五彩缤纷,美不胜收。夜来香的香气熏透了整个夏夜的庭院,是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的。一到秋天,玉簪花带来凄清的寒意,菊花报告花事的结束。总之,一年三季,花开花落,没有间歇;情景虽美,变化亦多。
然而,在一墙之隔的大门内,夹竹桃却在那里静悄悄地一声不响,一朵花败了,又开出一朵;一嘟噜花黄了,又长出一嘟噜;在和煦的春风里,在盛夏的暴雨里,在深秋的清冷里,看不出什么特别茂盛的时候,也看不出什么特别衰败的时候,无日不迎风弄姿,从春天一直到秋天,从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无不奉陪。这一点韧性,同院子里那些花比起来,不是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吗?
——节选自《夹竹桃》
在《夹竹桃》中,季羡林先生拉开记忆的闸门,用凝练的文字道尽了春夏秋三季的花开花落,万紫千红。与“满院生辉”“万紫千红”不同的是,“在一墙之隔的大门内,夹竹桃却在那儿悄悄地一声不响,一朵花败了,又开出一朵。”绚烂且坚韧的夹竹桃,盛开在和煦的春风里、盛夏的暴雨里、深秋的清冷里……无日不迎风吐艳,安静从容地开、始终如一地开、锲而不舍地开、顽强不屈地开……季羡林如同夹竹桃一般的一丝不苟的生活态度,以及挚爱生活的真诚朴素,都尽情地绽放在这绚烂又坚韧的夹竹桃中了。
严冬一过,池塘里又溢满了春水。到了一般荷花长叶的时候,在去年飘浮着五六个叶片的地方,一夜之间,突然长出了一大片绿叶,而且看来荷花在严冬的冰下并没有停止行动,因为在离开原有五六个叶片的那块基地比较远的池塘中心,也长出了叶片。叶片扩张的速度,范围的扩大,都是惊人地快。几天之内,池塘内不小一部分,已经全为绿叶所覆盖。而且原来平卧在水面上的像是水浮莲一样的叶片,不知道是从哪里积蓄了力量,有一些竟然跃出了水面,长成了亭亭的荷叶。原来我心中还迟迟疑疑,怕池中长的是水浮莲,而不是真正的荷花。这样一来,我心中的疑云一扫而光:池塘中生长的真正是洪湖莲花的子孙了。我心中狂喜,这几年总算是没有白等。
天地萌生万物,对包括人在内的动植物等有生命的东西,总是赋予一种极其惊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极其惊人的扩展蔓延的力量,这种力量大到无法抗御。只要你肯费力来观察一下,就必然会承认这一点。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楼前池塘里的荷花。自从几个勇敢的叶片跃出水面以后,许多叶片接踵而至。一夜之间,就出来了几十枝,而且迅速地扩散、蔓延。不到十几天的工夫,荷叶已经蔓延得遮蔽了半个池塘。从我撒种的地方出发,向东西南北四面扩展。我无法知道,荷花是怎样在深水中淤泥里走动。反正从露出水面荷叶来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离,才能形成眼前这个局面。
倒影映入水中,风乍起,一片莲瓣堕入水中,它从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却是从下边向上落,最后一接触到水面,二者合为一,像小船似的漂在那里。我曾在某一本诗话上读到两句诗:“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作者深惜第二句对仗不工。这也难怪,像“池花对影落”这样的境界究竟有几个人能参悟透呢?
——节选自《清塘荷韵》
古来写荷者甚众,在季羡林的笔下,又另有一番风韵。荷花在荒芜的湖面下度过了四载光阴后,完成了生命的涅槃。原来平卧在水面上的一些荷叶竟跃出了水面,不到十几天的工夫,荷叶已经蔓延得遮蔽了半个池塘。“叶片扩张的速度,扩张范围的速度,都是惊人的快。”这不正是荷花强大生命力的体现吗?茂密的荷叶、红艳耀目的荷花也正因其顽强的生命力而尽显风韵,成了作者眼中的一道风景。这种顽强而美丽的生命,这种“极其惊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极其惊人的扩展蔓延的力量”,不正是季羡林先生生命历程的真实写照吗?
花开花落终有时。莲瓣堕入水中,似乎在启示我们:这片莲瓣曾经历过生长的艰辛,感受过生命的快乐,而此时它已悄然离去,面对生命消逝却如此的平静、飘逸、洒脱。由此,我们亦可领悟到季羡林先生豁达超然、充实丰厚的人生境界。
勤勉治学半个多世纪,学贯中西,德高望重,季羡林依旧谦逊。外界总在季羡林的名字前冠以“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等头衔。对此,季羡林曾在《病榻杂记》中力辞这三顶“桂冠”——
“我对哪一部古典,哪一个作家都没有下过死工夫,因为我从来没想成为一个国学家。除了尚能背诵几百首诗词和几十篇古文外;除了尚能在最大的宏观上谈一些与国学有关的自谓是大而有当的问题比如天人合一外,自己的国学知识并没有增加。环顾左右,朋友中国学基础胜于自己者,大有人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竟独占‘国学大师’的尊号,岂不折煞老身!我连‘国学小师’都不够,遑论‘大师’!”
“我一直担任行政工作,想要做出什么成绩,岂不戛戛乎难矣哉!我这个‘泰斗’从哪里讲起呢?”
“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
“智者永,忍者寿,长者随心所欲。曾经的红衣少年,如今的白发先生,留得十年寒窗苦,牛棚杂忆密辛多。心有良知璞玉,笔下道德文章。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贫贱不移,宠辱不惊。”正如2006年《感动中国》写给季羡林的颁奖词所说,他的宽厚、谦卑、平和,是一笔超越学术本身的精神遗产,成为泽披后世的学人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