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莉萍
画画是最放不下的心头爱
时光倒流到36年前。
1983年,竺莉萍高中毕业,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成了一名小学代课老师,教语文和数学。
面对天真的孩子们,竺莉萍没来由地觉得安心。教师这碗饭是吃定了,但有一点,隐隐觉得不甘心。为什么?竺莉萍从小爱画画,拿着柴棒头也能在地上画一整天。那时候,白纸很宝贵,而画画需要的是比白纸还宝贵的铅画纸。竺莉萍的爸爸在社办厂跑外勤,偶尔外出的时候会带几张铅画纸回家,这一天就成了她的节日。
初中时,因为身体不好,竺莉萍没上体育课。有一天,她发现美术兴趣小组的同学在画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招牌动作,她在边上痴迷地看着,突然开窍了——我也可以画啊,我也要加入这个小组。《西厢记》《天女散花》里的小姐、丫环,竺莉萍不知画过多少遍了。上高中后,竺莉萍又参加了学校的美术兴趣小组,应硕莽(现奉化区美协名誉主席)是她的美术老师。人物临摹、静物写生,和同学们一起去大自然采风,竺莉萍这才算入门了。
如果能当一名美术老师,那该多好啊。画画,是竺莉萍最放不下的心头爱。代课之余,她一有闲就画,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画画的素材。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五年后,机会来了,她考上了宁波教育学院二年制大专美术班。这个学习机会对她来说非常难得,只有更努力才对得起它。记得有一次下雪天,老师组织写生。雪还在下着,新鲜感过后,是无尽的寒冷,鞋子进水了,水多得可以倒出来。很多人回校了,她和另一个同学还留在雪地里,又冷又饿。完成作业后,两个人去路边摊吃饭,翻遍口袋,只够拼吃一碗炒年糕。
1990年,竺莉萍毕业后分配在奉化江口宝英初中教美术。梦想终于照进了现实,画画与教师和谐地共存在她的身上。那是一个办在田畈中央的学校,推开门就是田野。可能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落后的小村,可在她眼里,处处是美景。夏天,竺莉萍枕着蛙声入眠,在鸟鸣中醒来。她还常常带着孩子们在田野里写生,描绘眼前的风景。在小山村待了近十年,好多学生受她影响而喜欢上了绘画。
画画,像血液流淌在竺莉萍的身上,为了让血液流得更欢,她接着读了浙江师范大学的本科,又读了研究生课程班。用她自己的话说,“别人把教师当职业,而我把它当成一项事业来做。”
在学校里,美术是副课,教师多不受人重视,但凭着努力,竺莉萍把宁波市教坛新秀和区骨干教师的奖状收入囊中。
竺莉萍(左一)介绍刮版画在中国的发展情况
与刮版画的神奇相遇
2009年的春天来了。某天,竺莉萍去另一所学校办事,经过一个小学生身边,那认真的样子吸引了她,小女孩低着头,正专心地用牙签在刮画。看得出来,刮的是一只小鸟。小女孩想让小鸟飞起来,可她不会。见有人关注,她求救似地望向竺莉萍。竺莉萍接过牙签,帮着刮了几下,小鸟立刻神采飞扬起来,振翅欲飞。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谁也不知道下一颗会吃到哪一种味道。每个画家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风格,比如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竺莉萍也想过画芋艿头,因为家乡的芋艿头很有名。但这一刻,如有神助,她觉得刮画不错,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在学校推广和教学。
竺莉萍买来刮画纸和牙签,着手试了起来。牙签太细,易断,于是用竹针,也就是把竹筷的筷头削尖了。经过多次试验,一幅幅黑白画在竹针的刮擦下完成了。望着它们,竺莉萍心里百味杂陈。别人在打麻将,她在刮画;别人在跳广场舞,她在刮画;别人在追剧,她还是在刮画。
2013年,机缘巧合,竺莉萍带着40幅刮画前往美国。一位刮版画大师发现了她的画,推荐她去国际刮版画协会。
观赏了国际刮版画协会网站上的作品,才知道原来自己创作的刮画跟刮版画相似。竺莉萍的学习劲头又被激发出来,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钻研这门艺术。
刮版画是源于欧洲的一种艺术形式,可以追溯到1850年的英国和法国,当时主要用于商业插图的创作。由于刮版画成本低廉、使用方便、表现手法丰富细腻,很快取代了当时用于商业插图的铜蚀板画,风行一时。直到1950年,随着摄影插图的普及而逐渐退出插画领域。现在,一些人重新拾起刮版画这一门古老的艺术,因为它的表现手法独特,有一种其他艺术无法替代的感染力。
初到美国,竺莉萍有20幅画顺利进入圣迭戈艺术家中心网上展览,又顺利地加入了国际刮版画协会,成了加入该协会的亚洲第一人。
竺莉萍上手很快,通过刮、擦、刻、磨、削等方法去掉板表层的黑色,从而露出黑色涂层下的白色黏土,并显示出“具象”的画面。在象山渔山岛采风时,月亮挂在天上,清辉洒在渔村,港湾内的船一艘挨着一艘,石墙上的石头一块摞着一块,古老而神秘,这一切让竺莉萍心动不已。回家后,以此为题材创作了一幅《渔山岛之夜》的刮版画。另外又创作了《栈桥》。2014年,这两幅作品参加第三届国际刮版画展,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展出时,受到各国画家的好评。
这一年,也是她第一次参加国际刮版画研讨会,她和来自世界各国的30多位艺术家相聚在北卡罗来纳沃克艺术馆,交流学习。当别人得知她的两幅画是用竹针刮出来的,不由得叹为观止。太神奇了,筷子也能刮画。相比之下,别人的装备要先进得多,有擦笔、排线笔、刮刀、竹笔、钢丝笔、钢丝绒等。别人用刮板,而她用的是薄薄的国产刮画纸。
展览结束后,有两位朋友问她行李箱还有空间吗。竺莉萍一愣,原来,他们要送刮画板给她。约定明年再相聚美国,并相信她一定会交出更好的作品。
这两副刮画板是友谊,也是信任。
《守卫者》获第四届国际刮版画展金奖
饱含深情的《守卫者》获金奖
2013年3月底,竺莉萍随先生来到离美国加州圣迭戈三小时车程的戈壁沙漠,看到了一个叫“咸海”的湖。只见那里有成堆的砂石,运砂的机器被盐巴包裹着,鱼鹰在一根杆子上站岗放哨,周围没有树木,几乎没有人烟。她对先生说,我要画一幅这样的画。
当时,竺莉萍是随先生前往美国的,没想到先生却因病去世了。这不啻晴天霹雳。为了走出痛失亲人的阴影,她开始疯狂地作画,唯有画画可以治愈。
先生生前曾对她说,“我支持你的事业,因为你是一个好教师、一个好艺术家,你会成为一名大师。”她记着这句话。后来这句话刻在先生的墓碑上成了墓志铭。为了这句话,她要画好每一幅作品。
《守卫者》这幅画的每一笔饱含着对先生的怀念。它寓意丰富:即使周围的环境变得恶劣,该坚守的还是要坚守。人活着不容易,何况是鸟。它在注视世界的同时,也注视着人类心灵的那一片净土。盐巴腐蚀了机器的外表,也许会锈迹斑斑,可是在黄昏的阳光照耀下,机器依旧发光,那些巨大的车轮,撑起了一个壮观的画面。
2015年,《守卫者》在美国马里兰州佛莱德里克获得第四届国际刮版画展金奖。评审团把唯一的金奖授予了竺莉萍,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拿着奖杯,竺莉萍在心里对去世的先生说:感谢你带我到美国,让我开启了艺术的新天地;感谢你带我去“咸海”,让我对世界有了更多的看法;往后余生,你要继续陪伴我,这辈子,认识你是我的幸运。
那一年,竺莉萍的另一件作品《苗女》获优秀奖。展览期间,她还受邀做讲座,在刮版画研讨会上演示技法,受到人们的追捧。
此后,获奖越来越多:《妈妈的记忆》获第83届国际微型画展金奖;《PETER》在美国马里兰州肯辛顿劳动节展览中获银奖;《菠萝与玫瑰》获澳大利亚狮子艺术盛会最高赞赏奖……
竺莉萍在珲春的第一堂刮版画课
刮版画教学成了省级精品课程
自从迷上了刮版画,竺莉萍把所有的碎片时间给了刮版画。在银行、医院等待叫号的间隙,在候车、开会的间隙,她总是拿着刮画板和刮刀,低头创作。
技艺在努力下突飞猛进。2010年,她在学校开设了刮版画课程。一开始,学生们就对这项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刮出来的画细腻朴实,富有震慑力。
随着竺莉萍在国外获奖越来越多,引起了学校的重视,另外有三名美术教师也被刮版画深深吸引。他们成立了刮版画课题组,因都是美术专业科班出身,三人很快就入门了。
如今,奉化高级中学成了国内唯一的进行刮版画教学的普通高中。学生们的刮版画在各级各类比赛中多次获奖。他们还研究出用文眉针刮出更细的线条,用橡皮擦出高光,用竹签刮擦和打圈的技法来表现画面,这些都是国内首创,在国际刮版画界得到推广。
学生们的技艺也越发成熟,竺莉萍热心地把他们的优秀作品挑出来,带到美国进行国际交流。在她的帮助下,俞洁萍、胡文洁、肖正幽三位美术老师也加入了国际刮版画协会并参加了国际展览。
刮版画课题从市级评到省级,如今学校成立了浙江省刮版画创新实验室,刮版画已经成了国家级的研究课题。在申报项目的时候,课题组作了统计,从2010年到2019年,学刮版画的学生已达5000人。
竺莉萍常感叹时间不够,要学的东西太多。为了省钱,她学会了装裱,老师和学生的作品都是自己装裱。在她家里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是一排排的英文单词。跟老外交流,英文必须要有几把刷子。怪不得她的时间老不够用。
没有人比竺莉萍更热爱刮版画艺术了。2018年10月,她去吉林珲春一中支教,她想好了,要让这门艺术在珲春一中开花。
竺莉萍深知“授之以鱼,足解一日之饥;授之以渔,足食终身之鱼”的道理。她将自己的技艺倾囊相授给郭久利和姜奕两位美术老师,由他们再教给学生。这两位老师同样非常努力,竺莉萍把他们的作品提交给国际刮版画协会的评审团,他们先后成了会员。
如今,珲春一中已投入并装修了刮版画专用教室,学校采购了一些刮版画材料,开展学生刮版画教学课题。竺莉萍根据珲春一中实际情况撰写了关于刮版画实验室设立的课题方案,里面有详细的教程,还有关于刮版画的教学大纲、教学设施配备等方案。为了方便教学,及时解答珲春一中师生的疑问,竺莉萍拍了许多教学视频和照片传给珲春的老师,让他们在教学实践中不断摸索前进。
竺莉萍在日记中写道:“自珲春回来,我们约定一月一次作业交流,一人一幅,对口协作不随支教结束而终止,我们依旧在继续,艺术人在一起有做不完的艺术……”
是啊,艺术贵在坚持。现在,奉化与珲春正在开展刮版画展,刮版画的艺术之花在两地绽放。
在推广刮版画的路上,竺莉萍不遗余力。目前国内共有8名画家经她推荐加入了国际刮版画协会,她还为他们搭建平台,把作品带到国外参展获奖,诠释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快乐真谛。(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陈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