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清代官员、画家邹一桂的艺术才情和仕途人生为切入,勾勒他与乾隆“殿上君臣,画中僚友”的亲密关系。
乾隆二十三年(1758)十二月的一天,73岁的邹一桂整理完书案上的诗文,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古树枯疏,寒风凛冽,一片萧索寂寥的景象。回想着自己近几年的际遇,不禁打了个寒颤。
虽然已经寓京多年,但作为一个南方人依然不能习惯北方干燥且漫长的冬天。闭上眼睛,江南老家四季葳蕤的草木不禁在他脑海中浮现,那股潮湿却清新的味道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清 邹一桂 《碧桃紫籐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几时归棹泛清沤,木兰舟,绿杨柳,吴山越水,历历望中收。毕竟好花还识主,倾玉斝,莫搔头。”酝酿了多年的归欤之志,在那一刻终于下了决心。于是邹一桂以年事已高,精力衰颓,入冬以来复患腰疾为由疏请退职返乡。
很快,清高宗准以原品休致并御制诗两章赐之。其中一首:
怀乡念切老年萦,弗许翻嫌不近情。
一响殿辞双泪下,原犹恋阙可怜生。
作为九五至尊,乾隆在这首诗里除了温情地表达了自己对邹一桂致仕还乡的不舍之情,还巧妙风趣地劝慰邹一桂勿计前嫌,不要埋怨他不讲情分。
这里,乾隆所指的前嫌是他对邹一桂连续的降调处分。
清 邹一桂 《花卉轴》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十九年(1754)二月,礼部右侍郎张泰开保举邹一桂儿子邹志伊为国子监学正,乾隆下诏命令论议此事,岂料保举之事遭人揭发。张泰开因徇顾私情被革职,邹一桂着降三级从宽留任。
次年,尚书王安国、左都御史杨锡绂因早年私准邹一桂先父邹卿森入祀乡贤祠一事被翻案,高宗震怒,再次处分邹一桂,降二级留任。
乾隆二十一年(1756),高宗再次以邹一桂年老不胜侍郎之任,将其调补为内阁学士。然“内阁虽无相名,实有相职;虽有相职,实无相权;既无相权,却有相责。”
邹一桂虽入仕较晚,但凭借谨慎机敏的处世之道和深厚广博的文艺素养,供职清廷近三十年平步青云,一路擢升至礼部左侍郎。
其晚年自号二知,典出《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这也是他在仕途上一直秉持的原则。然而这接二连三的降职调任对于年过七旬的邹一桂来说无疑是晚节不保。
清 邹一桂《蜀葵石榴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古来宦海多沉溟,岂独之推禄不及。纷纷轮蹄南郭回,酎罢九泉无一滴。乞墦醉饱计非迂,为语深闺勿羞泣。”或许主动请辞,告老还乡是结束官宦生涯的最好方式。
上殿辞别之际,乾隆送给邹一桂的另一首诗是:
簪缨归里荣依旧,花鸟怡情乐正赊。
吴下诗人应好在,白头相聚话烟霞。
其中“吴下诗人”是指1749年乞骸回苏州的词臣沈德潜。乾隆四年(1739年),沈德潜以六十七岁高龄得中进士。因诗文才华出众,备受皇帝垂青,官运也随之亨通,为官短短十年从翰林院编修升至礼部侍郎。即便致仕家居仍与朝廷保持密切联系,多次受命编撰官方的书籍和诗选。
有一种说法,沈德潜曾为乾隆代笔创作了大量诗文,他与乾隆曾被称为“殿上君臣,诗中僚友。”以此类推的话,那邹一桂与乾隆足以称得上是“殿上君臣,画中僚友”了。
自己宠眷优渥的两位老臣即将重聚,乾隆甚是欣慰,简短的几行诗句尽是温柔的抚慰和美好的祝愿。而邹一桂在两起舞弊案后还能备受高宗的关怀,自然和他深厚的艺术造诣有关。
清 邹一桂《碧桃春鸟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张庚《国朝画征录》云:“人皆知其(邹一桂)花草之工,不知其山水之佳著之。”
邹一桂虽为翰林画家却不失文人雅趣,山水画近学恽南田,远宗倪云林、黄子久,笔意简率,格调婉约,气力内蕴,无纤弱之态。
乾隆评其山水:“一桂写生我夙知,兹作林岚亦清竦。面临大壑百丈宽,背峙层峦千叠涌。”
本是江南书生出身,为何画中会呈现“林岚清竦”“层峦叠涌”这般气象?
清 邹一桂《太古云岚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雍正五年(1727),42岁时才中进士的邹一桂在此之前也曾几次参加乡试,尤其七年前,本已上榜的他更是有机会大展宏图。
然而世事无常,康熙五十九年(1720),邹一桂和堂兄邹士随同中顺天乡试,远在江南老家的母亲施氏喜出望外,原本忧虑忐忑的心随之起落。怎奈八十高龄禁不起这情绪上的波动,家庆喜宴上,举觞方毕,猝然无疾而终。
正在京城认真备考的邹一桂闻讯后立即启程回乡居丧,尽管会试和殿试将于转年春季开考,可敦行入孝出悌的他早已将这激烈的科考抛掷脑后。
未能让母亲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更没有机会报答慈母的春晖恩情,想到这些,潺湲的泪水从这个谦和儒雅的男儿脸上扑簌倾下。
康熙六十一年(1722)新年,在家族聚会中还未走出丧母之痛的邹一桂向同堂族兄言明了自己决心重拾举业锐志,再战科考棘闱的打算。
随即,便在元宵节后告别了妻儿兄弟,往游秦中,开启了他长达五年的游学游幕生活。
西北雄浑奇崛的山川对于这位江南文士来说无疑是新鲜的视觉体验,所以每遇壮阔险绝之景,邹一桂或操觚赋之,或濡墨写之,而这独特的山水风景既排解了他羁旅的孤寂又为其后来的文艺创作埋下了伏笔。
清 邹一桂《杜牧诗意图》天津博物馆藏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终于,邹一桂以二甲第一名“传胪”的身份于雍正五年(1727)拉开了他仕途生涯的序幕。
雍正十三年(1735),同样是在冬天,刚刚步入知天命年纪的邹一桂奉旨任职贵州提督学政。在此之前,无论是做翰林编修还是出任广西乡试副考官,以及云南道监察御史,邹一桂皆恪尽职守,不辱圣命。
而这次远赴贵州似乎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早在二十年前,他便经常于睡梦中梦见高崖飞瀑,幽洞林岩的奇妙景象,这段梦境曾被他记录在《小山诗钞》中,之后他在贵州执政期间所饱览的自然风光也正好与早年的梦境相合。
梦中仙境也好,现实景观也罢。总之,这番远赴陕、云、贵、黔的特殊经历奠定了邹一桂山水画的创作基调。乃至其回京后仍对别具天姿的西部山川念念不忘,“……忆在黔六载,披荆涉险如在梦中,而林壑在胸不能去,乃追而图之,得二十二桢。”
乾隆在另一首《题邹一桂山水》中有言:“此景亲从南国见,批图漫讶想当然。”一语道破了画中山水的出处。
不过,对于雅好书画 “忆昔己酉岁,偶习绘画,而独爱花鸟”的乾隆而言,最欣赏的当然还是邹一桂的花鸟画了。
据孙静庵《栖霞阁野乘》记载:“吾乡邹一桂少宰小山,以文学受主知,尤工绘事,至今零缣尺素,得者人争怀宝。”
就在邹一桂从贵州返京的那一年秋天,铭心绝品《百花图卷》诞生了。《百花图卷》以春夏秋冬四时季节为序,按照花开时间先后排列布局。全卷色彩雅丽明净,笔法工致细腻,每朵花形态各异,绰约多姿,宛如仙子般灵动隽逸。
乾隆见此卷自是龙颜大悦,爱不释手。乃至时隔一年后仍意犹未尽,再次展玩,兴起之时以画中百花为题御制绝句百篇。
在通经重儒,以书生自居的乾隆看来“人无书气,即为粗俗气,市井气,而不可列为士大夫之林。”同样,在诗文上主张“不事雕琢,恬淡冲夷”的邹一桂作画亦追求文雅活脱。
所以,除了《百花图卷》,乾隆为邹一桂所作的题画诗还有百余首,以花鸟画最多。而得此殊荣的翰林画家屈指可数。
和宫廷职业画家不同,翰林画家有品级职务,又能诗善画,自然就有了更多接触王侯贵胄的机会。
其实在乾隆还是藩王的时候就很赏识邹一桂的绘画才华,并曾有意向其索画。怎奈耿直中正的邹一桂以“未奉谕旨”为由委婉地拒绝了乾隆的邀约。
宽厚的乾隆并没有因此恼怒,反倒很欣赏邹一桂慎重严谨的作风,于是“高宗登极,赏其谨慎,擢用卿贰”。
就这样,凭着恭谦品行和精湛画艺,邹一桂深得高宗恩遇,仕途顺畅,直至晚年两起请托之弊被曝光。
乾隆二十四年(1759)后,功名之路并不完满的邹一桂开启了惬意悠闲的致仕生活。除了策杖寻山水,莳花赏芬芳,还曾三至苏州,与沈德潜等缁衣羽流之辈诗画酬往,雅集品题。
远在京城的乾隆并没有忘记曾经君臣相悦,游艺诗画的美好时光。
在乾隆1762年和1765年的第三、四次南巡时,邹一桂皆蒙恩迎驾,并得赐 “画禅颐寿”额和《御制诗文全集》。
漫惜花朝花未发,受宜居里见斯枝。
审看原是春卿画,却有香风拂拂吹。
又是一年花朝节,京城尚且春寒料峭,芳葩待发。无意间看到《杏花图》的乾隆却如沐春风,可转念想到邹一桂已“殿辞南归”,不再伴随其左右畅谈绘事,思旧的伤感和无奈涌上心头:“去岁一桂祝釐来京以候冻,盘桓京邸数月,虽甚爱其画,但以年老不忍强劳之……”。
而归居江南,鹤发飘萧的邹一桂并没有辜负这段君臣之谊。他轻挽墨香衣袂,于朝云叆叇,行露未晞之时,描花绘叶托素心,寄予朝云酬君思。
(本文转载自吴文化博物馆,原标题为《江南名士|邹一桂:梦中传彩笔,花叶寄朝云》,原文有注释,此处未予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