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故事的讲述者李延龙是90 年代的出国潮中的主人公,讲述了自己赌上一切身家, 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险境中被幸运眷顾,出国、留学,最后移民定居美国的故事。
李延龙出生于上个世纪 60 年代,陕西延安的一个小县城里。父母原是江苏人,因为父亲被划成了右派,所以全家迁居到大西北。
在那个困顿的年代,漫天飞舞的黄沙和匮乏的物质条件,给李延龙的童年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也看不到未来在哪儿。
但闭塞恶劣的环境强烈地诉说着生命无常,李延龙很早就能感知到,并且被这种未知深深吸引。
我们那时候住在小县城,环境闭塞,大人们喜欢讲鬼故事。
每到黄土高原刮风的时候,地上会出现很多小的「龙卷风」,大人告诫我们,如果小孩子被刮到龙卷风里,他的魂就会被提走,然后遇到不幸。
我常听这些,心里也经常想象着另外一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害怕的同时又很好奇。
我们那地方有条河,每年都会淹死一个小孩,特别邪门。
从我记事开始,每年都出事,而且不会多,淹死一个以后就平安无事了。
有一次我的邻居广广来找我游泳,我不在,他和另一个小孩去了。结果傍晚的时候,大人告诉我,广广被淹死了。
那条河离公路不远,正好和公路交界处有座桥,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
我上学时特意走过去,站在桥上,望着脚下湍急的河水。风一吹,一阵阵涟漪翻起来,看不清到底有多深。
大人说,死掉的孩子会变成河里的「替死鬼」,让去年淹死的孩子投胎转世。而明年又会有新淹死的孩子接替他,一年接一年,一直循环下去。
我看着河,心想,如果我淹死了,会不会想拽下另一个小孩,让他做「替死鬼」来送我投胎?我为什么不把这个「死循环」打破?
我的好朋友广广已经去了水下的世界,在那儿底发生着什么?我很想知道。
后来有一次,真给大人说中了,不吉利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
那年我上小学,突然觉得不舒服,不喜欢吃饭了。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一个孩子如果不喜欢吃东西,那他肯定是生病了。我就进了医院。
隔壁床住了一个阿姨,我们喊她「延雀婆姨」。
她家送来的饭特别好闻,是一种用白面和豆面揉到一起做的「杂面」。杂面擀出来特别薄,切出来也很长,而且豆子本身味道比麦子还香,看得很馋人。
我家是江苏人,不太会做「杂面」,我就特别想吃。我爸妈过去说明了情况,他们就很慷慨地分了一半给我。
后来我们两家人有饭吃的时候都是我给你一点儿,你给我一点儿。我食欲上来了,也就出院了。
过了好几个月,我妈带我去延雀婆姨家做客。走了七八里地到她家。
那时候农村最好吃的要数鸡蛋,但鸡蛋是拿来换钱的。除了鸡蛋外,最好吃的就是豆腐了。
我其实不喜欢吃豆腐,特别是那种点很重卤水的豆腐,苦苦的。但延雀婆姨很会做豆腐,豆腐又新鲜又嫩,还特别好看,煮开了以后像一朵白色的花一样。配上她摘的菠菜粉红色的根,一辈子忘不掉。
那个瞬间是我小时候少有的几个温暖、舒适的时刻,希望时间可以一直停在那儿。
■ 陕西关中制作手工挂面
我成长的那个时代很特殊,充满着让人觉得不温暖,或者无力的东西。
也是上小学的时候,遇到一个中年妇女。她一看就是长途跋涉而来,然后挡住我们说,「你帮我写一张状纸,说大队长糟蹋了我闺女。」
我就把作业本拿出来,在上面用铅笔写。「大队长」我会写,但是「糟蹋」和「闺女」我都不会写。但我知道「闺女」是「女儿」的意思。
我接着问她,「糟蹋是什么意思?」这样也许我也可以把它翻译成我会写的字。
那个中年妇女来来回回地走,嘴里一直念叨,「糟蹋是什么意思呢,糟蹋是什么意思。」
我其实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记得大人会说,「猪把粮食给糟蹋了。」一定是不好的事。
大队长一定对她的闺女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且她很痛苦,但我又没有办法帮助她。
后来我明白了「糟蹋」残酷的意义,也明白了这世界上,更多无法用词语准确描述的痛苦。
比如像孤独,我少年时代最熟悉的感受。
我小时候左脸长了一个花生粒大小的黑痣,小朋友们觉得和他们都不一样,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黑点点」。
同龄的玩伴都不喜欢和我玩,于是只能自己找乐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对大自然观察得特别多。
我家那条河每到发洪水的时候十分浑浊,但只要过了雨季,洪水带走了泥沙后,河水又变得特别干净漂亮。而且经过冲刷 ,河底的石头都光滑平整,你可以躺在上面望着天空。
我经常一个人一躺就是一整天,有时还能看到蓝色的蜻蜓在眼前飞过,那是特别美好的画面。美到让你觉得这个世界值得,值得你去活。
还有夏天的时候,趁着早上露水还没干,走到旷野里去,踩着湿润的草地,整个远方包裹在薄雾中,奇幻又令人振奋。然后太阳从另一边升起,无数光箭射过来,真美啊!
大自然这些不出声的杰作,反而给了我更大的陪伴,成为我后来抵抗困难的力量。
后来我父亲平反,我们就回到了江苏。
■ 李延龙和家人回到江苏后住的房子,很快就要被拆除了
转学的时候要参加入学考试。当时是冬天,江苏屋内没有暖气,很冷。老师给我一大一小两个板凳,让我去外面有太阳的地方考试。
这时候有 3 个男孩走过来了,他们问我在干吗,我说在考试,又问我是几年级的,我说我是高二的,他们说他们也是。
他们叫吴俊泉、顾汉强和袁军。
■ 李延龙和中学同学,李延龙(左一),吴俊泉(左二),袁军(左四)
以前的同学一看到我,就会注意到我脸上的黑痣,可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很自然地、平等地与我交往。我们就成了朋友。
上大学以后,宿舍里有一个浙江同学,口音很重,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他说话。可能因为我们家是移民,我语言天分很高。回到江苏以后,我也是几天就能听懂当地的土话。
所以和这个浙江同学相处几天以后,我也渐渐明白了,能和他说上话,我们也成了朋友。
后来我无形中意识到,我交的朋友,几乎清一色都是和主流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包括我自己也是。
我脸上长了黑痣,浙江同学有口音,吴俊泉个子特别矮。我们都有和集体格格不入的地方,但往往在这些人身上,有特别美的地方。
■ 李延龙大学时和浙江同学常去校园里的八关山,「在那里眺望校园和城市,听他讲只有我能听懂的方言。」
我是在青岛海洋大学上的学,有一次浙江同学带我去黄岛找他的两个女同学玩。
黄岛也有点儿「非主流」,它隔着海峡,垂在青岛这个大都市的外边,像一个世外桃源一样。
因为要坐轮渡过去,所以我第一次有了旅游一样的感觉。
她们在宿舍里为我们准备了一顿特别丰盛的午餐,有海螃蟹,有啤酒。这是我第一次吃海里的螃蟹。
她们说,特意早上 5 点去农贸市场挑螃蟹。上学的时候大家都没什么钱,可她们为了款待我们,省下伙食费准备了这么多。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我甚至已经忘了她们叫什么名字。
但那一刻,就像我能记住延雀婆姨的菠菜豆腐一样,那天吃的螃蟹,冒着泡的啤酒,都历历在目。我们吃得很舒坦,眼睛半眯着,靠在椅背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像餐桌上的美食美酒一样,任我们享用。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在纽约吃了非常高级的米其林三星。西装笔挺地端坐在餐厅里,被人无限好地伺候着,感觉自己十分体面。
吃完饭,我走到大街上,不知为什么想起了 20 多年前在黄岛的那一餐。我扪心自问,如果让我去选择,我会选择哪一个情景。
它们都很美好,但在米其林吃的时候,我和其他人之间是有距离的,可黄岛的那顿饭,我却觉得与朋友亲密无间。
■ 山东青岛,黄岛大珠山。
生活中的这些小善意,总会不断提醒我,即使再困顿和丑恶,这个世界还是值得看一看。
我到了美国以后,有一年冬天,孩子们都不在,我自己去杂货店买鸡蛋。
结账的时候,售货员看到我买的是鸡蛋,于是把自己的钱包掏出来,里面有厚厚一叠,大概半寸的减价券。然后他在里面一张一张翻找,最后翻出一张,往上面一扫,我这盒鸡蛋就便宜了 1 美元。
那时候我已经挣很多钱了,根本不在乎这小小的折扣,可他的这个无心之举,让我觉得人情,很温暖。
世界变化得很快,我们日新月异的生活,能够解决人类以前解决不了的那些问题。
但是,只要活着,就有痛苦。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善意,才是抵御生命无常最好的良方。
回首前半生,所有的一切好像是早已设计好的伏笔。
如果没有那条带走广广的河,我今天不会成为研究抗癌药物的人,试图打破「死循环」;
如果没有写下那张状纸,或许我就不会对普通人的痛苦有切身的体会;
又或许,没有那些生命中温暖的时刻,我不会时不时地停下脚步,珍惜眼前的这一刻。
这是善意对我的眷顾,我也愿在余生用更多的善意去回报。
本期图片来源:视觉中国,未注明图片由讲述者 李延龙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