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那座名为贝多芬的“孤岛”
-本报记者 陈俊珺
12月16日,贝多芬250周年诞辰当天,钢琴家薛颖佳将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举办钢琴独奏音乐会,与贝多芬进行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
在音乐会前夕,记者与这位低调内敛的钢琴家聊了聊他心中的贝多芬。
人物
5岁开始弹琴的薛颖佳,是从上海音乐学院附中一直读到上海音乐学院的“科班生”。
临近毕业时,他只身前往欧洲,前3年在比利时求学,后考取了有着“钢琴家圣殿”之称的意大利易莫拉国际钢琴学院。这所学院每年只在世界各地的报名者中招收3个学生。在薛颖佳就读的4年中,他是那里唯一的中国学生。
2003年,他获得比利时杜莫帝耶国际比赛第二名,2004年获巴黎斯克里亚宾国际钢琴大赛第一名,2005年获比利时雅马哈国际钢琴比赛唯一大奖。
此后,薛颖佳在比利时、法国、意大利、荷兰、德国、瑞士、加拿大等国的大城市举行钢琴独奏会及室内乐音乐会,并经常受各大知名国际音乐节的邀请,举行独奏及室内乐演出。
如今,薛颖佳任教于上海音乐学院和中央音乐学院厦门分校。在教学之余,他每年都会参加大量演出,足迹遍布国内各大剧院,可谓当今中国最具实力、曲目涉猎最广泛的钢琴家之一。著名钢琴家傅聪曾在他的书中称赞薛颖佳的演奏“很有说服力”。
然而,薛颖佳与观众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种不刻意的距离,他的低调,甚至让朋友们为他感到“着急”。
薛颖佳却一点也不急,“我不需要明星般的光环,好的演奏,自带光环。”他一直在追求的,是一种真诚、自然的演奏状态。“我把最真实的自我都流露在我的演奏里。”
天与人的对话
解放周末:在这次“致时代的开创者”音乐会中,你选择了贝多芬早、中、晚期3部钢琴奏鸣曲,其中的《降B大调第二十九号钢琴奏鸣曲》(Op.106)是一首高难度的作品,在舞台上难得一见。为什么会选择这部作品?
薛颖佳:钢琴是贝多芬整个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件乐器,是他表达心声的媒介。演奏他的钢琴奏鸣曲对钢琴家来说是一种很大的考验,而作品106号无疑是一座高峰。它演奏时长在45分钟到50分钟,甚至超过了贝多芬的一些交响曲,其中的第三乐章是非常著名的慢板乐章,长达20分钟左右,这样的篇幅在那个年代几乎是没有的。
在写作品106号之前,贝多芬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消沉,此时,折磨他的肠胃病终于有了好转,他内心积累的创作的热情在这部作品中爆发了,他想把他知道的所有钢琴技巧都用在其中,他尝试在右手很高的音区和左手很低的音区之间进行一种天与人的对话。
这部作品对钢琴家的技巧、音乐表现力、耐力和意志力都是很大的考验。在一些最艰难的段落,贝多芬想要表达的信息量几乎逼近了普通人双手的极限。能够承受巨大的压力把这部作品呈现在舞台上,对钢琴家而言是很值得尝试的挑战。
解放周末:聆听这样的鸿篇巨制,对观众来说也是一种考验,你希望这场音乐会给观众带去怎样的体验?
薛颖佳:上海观众的素质非常高,对于这样不常演的高难度作品,我相信他们会事先做一些功课,一些专业观众说不定还会带乐谱来听。
作品106号的终曲是贝多芬以赋格的形式所写,这是对巴赫的致敬,也是一段带有个人标签的赋格,他在其中运用了赋格这一体裁可能用到的所有技巧。巴赫平均律里的赋格平均时长在3分钟左右,但贝多芬的这首赋格长十二三分钟。这首赋格的音响在当时是超前的,通俗点说就是没有那么动听,不是那么旋律化,而是一种逻辑严密的创作。不要说是普通听众,就是作为演奏家,我在看乐谱之前,听这段赋格也觉得一头雾水,而当我研究这部作品之后,发现无论是从结构技法的安排上,还是调性的转换上,贝多芬的写作都是非常精妙的。我希望我的演奏能让观众觉得不那么枯燥,能够更好地理解整部作品的结构,感受赋格部分的精彩。
不要轻易下脚
解放周末:作家米兰·昆德拉曾经这样评价贝多芬的晚期作品:“他走上了一条没有人追随的路,没有弟子,没有从者,他那暮年自由的作品是一个奇迹、一座孤岛。”你是怎样理解贝多芬的晚期作品的?
薛颖佳:很多人谈到贝多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他的愤怒、他的抗争精神,这只是他的一面。贝多芬的内心其实很渴望与人交流,由于听力下降带来的挫败感迫使他静静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失聪对作曲家来说无疑是很大的打击,但这也给他创造了一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宁静世界,在那里没有任何干扰,他可以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在那个自由王国里,他从不重复过去的自己,不过他也没有为所欲为,而是在既定的规则和尺度里,最大可能地自由创作。我曾经看过贝多芬创作的所有曲目单,没有一个体裁是他首创的,他可以不打破前人留下的外部框架,但是从内部做到极致的升华。
解放周末:作为演奏家,该如何抵达那座孤岛,并把他的内心世界解读给观众听?
薛颖佳:很重要的方法就是读谱。我们与作曲家隔着几百年的时光,他们所有想表达的内容都在谱面上。我们通过每一个音符、连线、记号,了解他们要说什么。我还曾经抄过一点贝多芬的乐谱,在抄写的过程中试着理解他想说的话,确实会有一些和看谱不一样的感受。
研究乐谱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了解我们在演奏时不应该做什么。我们总是在想演奏时该如何表现,但可能会忽略不应该做的事。
解放周末:读谱能读出哪些不该做的事?
薛颖佳:仔细分析作曲家的情绪变化、创作动机,就会知道哪些事情不可以做。比如在没有必要踩踏板的时候踩踏板。贝多芬那个时代的钢琴和现代钢琴有些不一样,有时候他在谱子上标注了一个很长的踏板,但是运用到现代钢琴上形成的混响会太大。我们在演奏时应该做出一些调整。
解放周末:我发现你在演奏中踩踏板的频率不太高。
薛颖佳:踩踏板是很容易的事,一脚踩下去,音色立刻就会变得丰富。但我在练琴的时候往往是完全不踩踏板的,我想先看看我用双手可以做到多少,然后再试着用脚锦上添花,而不是在一开始就急于下脚。
空气中的微妙电波
解放周末:贝多芬留下的作品距今已有两百多年,但全世界的音乐家与听众依旧为之着迷,他的作品为何能够历久弥新?
薛颖佳:我觉得现代人的烦恼、痛苦与两百年多前的人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那不是单纯依靠物质的进步就可以消解的。许多作曲家为宫廷、为权贵创作音乐,而贝多芬始终在为自己创作,为人创作,他写的是人的故事,表达的是人的情感,他对全人类有一种无私的爱。因此,无论是在马车时代、蒸汽机时代,还是今天这个信息化的时代,人们在聆听他的音乐时,都能够获得内心的共鸣。
解放周末:一千个艺术家眼中有一千个贝多芬,面对同样的乐谱,每个人都会呈现出各自独特的表达,作品也因此获得新的生命。
薛颖佳:是的,两百多年来,那么多人演奏过、录制过标杆式的贝多芬作品,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演?因为每位音乐家对作品的理解、所选择的演奏方法、演奏的速度都不尽相同。作为演奏家,我有一种好奇心,我想知道我能弹出什么样的效果,我更希望把我所理解的音乐与观众分享。我相信观众也会有一种好奇心,走进音乐厅感受不同音乐家的解读与演绎。
解放周末:在舞台上演奏的时候,你看不到观众,如何与台下的观众沟通?
薛颖佳:用音乐与观众沟通。尽管我只有在最后鞠躬的时候才能看到他们,但他们是否被我的演奏打动,还是觉得无聊,我都可以感觉得到。如果观众在音乐中与我产生了共鸣,空气中就会有一种微妙的电波,这会更加激发我的状态。这种奇妙的感觉是现场音乐会最大的魅力,也是无法被线上表演所取代的。
解放周末:一场好的音乐会是无法复制的,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薛颖佳:一场成功的音乐会是多个要素的集合。首先需要演奏家有好的状态,需要好的乐器,还需要好的音乐厅。在一个好的场馆里演奏,演奏家能够听到自己演奏的回音。而观众的安静度和他们的接受程度也很重要。
钢琴独奏在舞台上是孤独的,所有的压力全由一个人来承担,但这也是最能体现钢琴家个人价值的时刻。这也是为什么我每年坚持开独奏会的原因,每一次独奏会其实都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舞台是唯一可以让演奏家真正成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