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Andrew,是我朋友当中很特别的一个。回顾我和他的交往片段,总是聊天、聊天、聊天。
他汉语很流利,但在表达观点时,常常会用一些中国人不常有的方式。我总能利用他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母语以及身处的环境,从而发现一种全新的东西。我们乐于在聊天中挖掘内心的真实想法,因为知道肯定能获得对方的认真倾听。
我们的友谊就建立于此。Andrew在北京生活的几年里,我们常常约着一起逛胡同、吃早午餐或苍蝇馆子,或者仅仅在某个公园里坐着,只是聊天。
2017年,Andrew回到英国,我们各自奔波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保持着非常偶尔的联系。
疫情期间,我们通过微信交流,互报平安。2月中国疫情严重时,他问候我;3月疫情袭击英国,我问候他。
4月初的一天,Andrew跟我约了视频电话。打开视频,Andrew礼貌地问我:“你最近怎么样?”
正进行着14天归京隔离的我可算逮住人聊天了,噼里啪啦一顿倾诉。
我:“我讲完啦!该说说自己了。”
Andrew:“更新一下我的信息吧,我应该是感染了Covid-19。”
听到Andrew感染新冠病毒的时候,我差点叫了出声。脑子飞快地转着,希望能为他提供一些实用的建议或者情绪安抚。视频另一边的他却很淡定,反而安慰我不要太担心,因为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目前能做的就是继续在家隔离。
Andrew和两位室友一起在伦敦租房,其中一位室友是澳大利亚人,3月初便返澳避难。
Andrew同时关注着英国媒体和中国媒体,所以比普通英国人更早对疫情产生警觉。“3月初的时候,一个曼彻斯特的朋友约我去他那儿玩。我当时心里暗暗想着,真的能约成吗?你确定眼前熙熙攘攘的场面还能持续吗?英国人太放松了,我们其实很危险。”
如他所料,事态如按了快进键一般发展着。
3月12日,Andrew所在的工作机构让员工在家办公;3月16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宣布了一系列应对新冠肺炎的新措施,其中包括“保持社交距离”;3月23日,鲍里斯宣布了更为严厉的措施,要求民众居家隔离、关闭全国大多数营业场所、禁止社交聚会,仅允许民众因特殊原因每天离家一次,比如去采购生活必需品......
3月24日,伦敦“封城”第一天。就在这天晚上,Andrew上床睡觉时感到肺部不适。“好几次在要入睡时,肺部有液体倒流的感觉。我不敢睡了,生怕在入睡后会发生什么问题。”他当即咨询了一位当医生的朋友,得到的回复是:“没有大问题,你睡吧。就算是感染了,对于年轻人来说,严重程度应该和流感差不多。”
Andrew的室友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类似症状。
他们感到疲劳、头晕、嗓子哑,并陆陆续续有发烧的感觉。“我们压根买不到体温计,所以一直无法确定是不是发烧。” Andrew觉得自己的症状轻微,但心里总是担心状态会变差。
Andrew和室友登陆英国卫生部的官方网站寻求建议。网站第一屏是“关于普通人如何保护自己免于感染新冠病毒”——尽量呆在家,在外保持两米以上的社交距离,勤洗手;而第二屏“如果你有发烧、持续性咳嗽”的建议,依然是——不要离开家。
△ Andrew在疫情期间的观察
四月初的英国,新冠病毒的致死人数已经超过两万,而这仅仅是医院里的登记数字;医护人员缺少口罩和防护服,已有数名医生护士在战疫一线失去性命;老人院更是缺少必要的防护。
Andrew说:“政府没有要求民众必须戴口罩,不是因为戴口罩没有用,而是因为很多人买不到口罩,无法硬性要求。”
日益严峻的疫情和日益紧张的医疗资源,是当时最重要的矛盾。卫生部通过社区门诊就医、“NHS111”热线、轻症患者居家观察等政策来分散患者,只有符合以下条件的人才能够获得新冠肺炎的检测资格:
1,有疑似症状的一线工作者(包括医护人员,以及运转医疗物资的司机、社工等);
2,有疑似症状的65岁及以上的高龄者;
3,有疑似症状且无法在家工作的工人(如建筑工人、快递员等)。
△ 2020年,Andrew的自拍。
显然,这两位年轻人无法拥有检测资格。
Andrew一直受某种情绪问题的困扰,主要表现为不能集中注意力,因而非常影响工作和生活。就在伦敦封城前不久,他在心理诊所被确诊为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简称ADHD),医生给他开了一种药物。这个药物能较好地调整注意力,但有一定的副作用,可能导致血压和心率提高,还可能导致入睡困难,且因个人体质差异而表现不同。
为了弄清楚症状来自精神药物还是病毒,咨询过心理诊所后,Andrew暂时停服药物。在停服药物的三天时间里,他的发烧症状缓和了一些,但肺部异物感并未消失。“排除了精神药物导致的症状,我觉得自己九成感染了病毒。”
两个高度疑似又无法确诊的人,老老实实地开始了隔离生活。“如果病情好转,那我就当它是一场普通感冒;如果恶化,那我们就求助医院。”
有一天,室友觉得呼吸困难,Andrew陪着他去诊所看医生。他们都觉得这是转重症的表现,但在诊所量了血压和血氧后,诊所通知他们——还不到送去医院检测的标准。
Andrew说:“这个结果,我并不意外,和期望中完全一样,那时是疫情的高峰,检测能力还很低,他的血氧含量也是正常的。”
Andrew想过疫情非常严重、没有足够的医疗资源情况下,还能不能得到救治,“作为一个年轻人,我想是能够得到救治的”。英国卫生大臣提出“群体免疫”引发民众的质疑和讨论,部分人认为政府可能会在老年人和年轻人中做选择,Andrew觉得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极端的状况,但现实远没有那么糟。
“封城”那天,Andrew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张看起来寻常的风景照片和一长段文字。
“前些日子,我关注了很多时事和关于疫情的政策评论......但接下来,我想在这里更多地分享我的个人生活,看到的美景,拥有的珍贵事物......今天我由衷为拥有一个阳台而觉得幸运,在阳台上,可以感受到春天的色彩和舒服的天气。我也开始了保持社交距离后的第一次冥想......”
△ 封城第一天,Andrew在阳台上拍的照片。
△ Andrew说:这是我公寓的后花园。 照片拍摄于3月16日。
英国的“封城”,并不像中国城市那么严格,而是按照不同的人群“分层级隔离”。
1,普通人,可以出门购买生活必需品、进行锻炼,原则上在外逗留时间不超过1小时;
2,老年人是高风险人群,不得外出,须自我隔离12周;
3,轻症感染者(或疑似),至少居家隔离一周时间直到症状消失;
4,感染者(或疑似)的共同居住者,至少居家隔离两周时间。
后来,我看到Andrew陆陆续续发了一些自己做的简易版饭菜照片;之后,他开始玩一个“7天时间,分享7张音乐专辑”的社交点名游戏;偶尔也能看到他回忆往事。
Andrew就是在这种无依无靠、无法确诊的隔离状态下跟我通话的。每过两天,我便问他一句“你身体如何了?”
直到有一天他回复:“我身体在好转了!”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对他这段时间的经历充满了好奇,于是又约他语音聊天。
△Andrew生病时与我通话的截图
视频聊天的过程,网络常常中断。Andrew告诉我,这是伦敦封城后常常出现的状况,因为所有人都在家里用网络,导致“网络堵塞”。就在这样不停地中断中,Andrew向我讲述他的隔离生活。
出现症状后,Andrew完全无法出门,他的朋友会带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送到家门口。比如蔬菜汤,胃口好一点的时候,会吃香蕉蛋糕和面包。
Andrew和他的爸妈都没有担心过对方,“他们住在小城市格洛斯特,比伦敦安全得多”。他的爸爸原本还要参加4月份的伦敦马拉松,后来官方宣布取消了,“为了爽一下,他还骑行了几十公里”。
Andrew的奶奶90多岁了,按照政府规定要在家里隔离12周。还好他的父母家住得和奶奶很近,经常去看望奶奶,给她送吃的。“奶奶有一个阳台,至少不必一直见不到天日”。
△ 3月26日早上9点,平日里拥挤的沃尔沃思大街如今的景象。路过的大巴90%是空的。
△ 4月26日,滑铁卢大街。
Andrew出现症状后,许多朋友都来关心他的病情。但对于他来说,心理健康比新冠更困扰。有时他觉得疫情的话题太有“市场”了,谈论疫情比天气还多。
居家隔离期间,Andrew对自己有了新的思考。“我一直觉得自己个性很外向,喜欢参加各种活动,其实我常常被FOMO支配”。 (注:Fear of missing out,又称“错失恐惧”,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担忧,即认为当自己缺席的时候,其他人可能正在获得有益的经历。) 他开始和一些很重要、但很久没联系的朋友聊天,同时有机会反省自己的社交生活。FOMO产生的患得患失感和疲劳感都消失了。
△ Kennington公园的石碑
Andrew的症状在一周后逐渐消失,过了两天,他结束了自我隔离,开始在家附近散步和锻炼。他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一张照片,是他家附近的Kennington公园,石碑上所刻文字是美国作家和诗人玛雅·安吉洛的金句:“无论历史有多么痛苦,都无法将之消除;但如果提起勇气来面对,历史就不一定会重演。”Andrew说:“来这里多次从没注意到这块碑。这样的日子里看到,觉得尤其动人。”
Andrew为一家研究社会经济的独立智库工作,因此对社会民生有持续的关注。
在他眼中,有三种人不同程度地受疫情影响。
第一种人,疫情期间的工作较之前更危险,压力更大,比如医护人员、卡车司机、快递从业者等等。
第二种人,是失业大军。多为工作形式较为灵活的劳动者,或是在旅游业、餐饮业这样受冲击大的行业就业。
第三种人,是没有丢掉饭碗、目前在家中工作的人,但许多公司已无法支付他们的薪水。
英国政府颁布了一项援助政策,为资金拮据的的公司员工支付80%的薪水,一直到六月份。Andrew的建筑师室友便属于这类人,他的项目因疫情暂停了,这期间的薪水八成都来自政府援助。然而这只是一个临时政策,谁也不知道六月以后疫情如何,经济又如何。如果没了政府的援助,他们可能很快失业。
光是看新闻,只能看到大概的形状——比如英国现在的失业率大概是20%;比如过去一周,有一百万人申请失业补助。
但如果放大观察的倍数,你能看到不同的个人,在疫情下正经历着不同的困境,甚至是狗血。
Andrew的朋友Carlota(化名)是前单口喜剧演员,原本拥有一家旅游公司,疫情期间经营困难,无奈干起了清洁工。不过她生性乐观,重拾挚爱的单口喜剧,利用在线会议工具,组织了一个“在线讲故事”的活动,甚至邀请了好友和家人一起参与。然而在活动中,这个网络房间被黑客入侵了。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这个黑客当着所有人的面播放了一部成年人强奸未成年人的色情片。
这一恐怖事件导致Carlota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消沉,她苦笑着告诉Andrew:“如果有人在六个月前预言我在这六个月里将经历疫情、失业、成为清洁工、被人网络攻击......我可能会选择自杀。不过还好,我现在还能跟你讲述这些遭遇。”目前,Carlota在努力走出阴霾,用“在线讲故事”活动开启新生活。
另一位朋友lily(化名),曾是研究性别政治的博士生。后来,她从大学退学,开始实践一种既能赚到生活所需、又吻合自己生活理念的工作方式——当性工作者。她每周末工作两天,就能赚取到足够的生活费用,其余时间便完全属于自己。
然而疫情一来,她的生意遭到了打击,交房租都成了问题。
比其他人幸运的是,Andrew的工作不仅未到影响,反而出了不少的成果。
他所供职的独立智库“高薪中心”致力于研究大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的薪水和社会公平之间的关系。疫情期间,“高薪中心”做了一个研究课题——特殊时期,政府对企业的扶助政策应该如何制定。
他们以2008年金融危机时,英国政府出台的扶助政策及其后的执行为例,深度分析当时政策的得与失,多大程度上有利于国民,是否造成了更大的贫富差距。简单说,就是2008年政策让资金流向了哪儿?
“我们发现,2008年政策的申请门槛太低了,钱大都流向了大公司,以及大公司里的高层。我们会把研究结果刊发出来,希望有利于2020年特殊时期的政策制订,但不会像公益机构一样做倡导,而是给政府机构、媒体做参考。”
Andrew还从自己出发,跟我抱怨了一下目前出台扶助政策的不公。
“政府规定,有贷款的人在三个月内可以暂时不交月供;但对于租房住的人,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建议和房东协商。你知道伦敦的房租很高,我每个月收入的35%到40%都交给了房东;而我爸妈的贷款只有我房租的一半!”
他认为,这并没有帮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不过,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有意义的工作,让他觉得自己在疫情期间并不是无力的,而是正在对社会做贡献。
5月初,英国政府开始向民众传递“解封”信号,并十分保守地宣布一些“解封”后的防疫措施,但Andrew认为“解封”不会对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他打算继续实施比较谨慎的防疫措施。
去年我曾信誓旦旦跟Andrew说,2020年要去伦敦找他玩儿。目前看来计划只能延后了。
△ 2018年,Andrew回中国旅行,住在我家。照片来自Andrew朋友圈
近日翻看Andrew的朋友圈,发现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设置“仅三日可见”,或者“仅半年可见”,而是一通到底。
我一口气从他最近的状态翻到了初来中国时。几年时间,他的朋友圈照片满是朋友的相聚,胡同里的四季,以及中式和英式揉杂的幽默。
我们期盼着未来某一天能重逢,但隐隐地有很多担心。疫情总会过去,但疫情带来的生活方式改变呢?国与国之间的隔阂会加深吗?国际旅行还会像以前那样方便吗?
未来充满着不确定,就像Andrew体内的新冠病毒,症状消失了,但对他的潜在影响却不明了。
我们衷心地期盼着,人们可以自由呼吸着空气,慷慨交换彼此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