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瘗鹤铭》
《瘗鹤铭》
所幸的是,仍然有人在关注并涉足善本碑帖收藏,学者之中,张彦生《善本碑帖录》,王壮弘《增补校碑随笔》、《帖学举要》、《崇善楼笔记》、马子云、施安昌《碑帖鉴定》、杨震方《碑帖叙录》等使碑帖赏鉴之学不至于成为绝学,近年以上海图书馆碑帖专家仲威先生为代表,通过一系列的著作、文章和讲座,大力推动了碑帖收藏的普及。而在民间收藏领域,也有既具备财力也拥有眼光的藏家投身善本碑帖收藏,如美国安思远从海外拍卖得到的十余件顶级碑帖1996年曾一起亮相于故宫,2016年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为利氏北山堂捐赠的碑帖举办了“北山汲古”主题展览等,均成为一时焦点。而以笔者有限的交游范围中,也有几位专注于这个“偏门”领域并已有卓越成绩的,如小残卷斋主人孟宪钧先生、日本碑帖研究专家伊藤滋先生都是景仰已久的前辈,而沪上嘉树堂主人陈郁先生则是近年格外活跃并引人注目的碑帖收藏家。书影
其中《汉孔宙碑》明初拓本,是曾收录于张彦生《善本碑帖录》中的著名善本,张氏作为民国琉璃厂庆云堂执掌人,经手的海内善本无人可比,而称此本为平生所见《孔宙》第一。同时也是金石碑帖研究收藏大家东武王氏三代旧物,因末页有“陆治”、“包山”二印,或以为明人陆治曾藏,被认作宋拓,然陆氏传世书画中未见同例,恐为好事者所添。其纸墨黝黑沉厚,与一般旧拓精神迥异。名家题签、题跋累累,如清同光间王懿荣之子王崇烈、篆书名家胡澍、晚清罗振玉、郑孝胥等大家手泽汇于一册。此册经民国《东方杂志》刊载的《诸城王氏金石丛书提要》著录后就消声遁迹,久不闻所在,一直到2014年嘉德四季拍卖中忽现,方知一直密藏于民国海上题襟馆成员丁念先(1906-1969)念圣楼,后随丁氏漂泊宝岛大半个世纪。当时保管未善,虫蚀累累,一度险遭冷落,被一位圈内行家友人竞得后重加整治,复还旧观,今辗转入藏嘉树堂,此可谓藏家之幸,也是古物之幸。《汉孔宙碑》
《吴天发神讖碑》是我国古代碑刻中的奇品,立碑缘由已奇,三国时吴国孙皓实行酷政,民怨人愤,孙皓不思变革,反而利用迷信编造天降灵符祥瑞之类的谎言愚弄百姓,改元天玺并立此碑,立碑后四年吴国即亡。此碑书法最称奇异,托名皇象、苏建,皆无实据,以隶法写篆字,方笔厚重,如折古刀,收笔出尖似倒韭,成为独树一帜的天发体,对后世影响很大。此碑经历也称传奇,宋代即断为三截,至清嘉庆十年因尊经阁刷印《玉海》不戒于火,与书版同遭回禄之灾。因此原石拓本稀少,而翻刻颇多。嘉树堂此本嘉庆以来流传有序,晚清民国时曾归秦淦。由无锡人秦文锦(祖永之孙)、秦淦父子在上海创办的艺苑真赏社,堪称碑帖业界传奇,不仅收藏、影印碑帖,还参与作伪。近日始由马成名先生揭露,秦家售与日人的五本所谓安国宋拓石鼓文及两本泰山刻石,均是以当时“高科技”伪造,其中累累安桂坡题跋,实皆秦家人捉笔,内行作假,欺骗性就更高。而秦氏经手的善本碑帖确实数量不少,不乏珍稀孤本,最著者莫过《张黑女墓志》。近年秦家后人陆续散出旧藏,其中《天发神讖碑》旧拓就不止一本,除嘉树堂此册,笔者还曾在藏家友人处见到一本,同为秦淦所藏,纸墨考据难分伯仲,而且“吴郡工陈”四字两本均缺失,宋人刻跋两本都仅存胡宗师一跋,无石豫及明嘉靖耿定向跋,仅剪裱行次有别。按今故宫藏传宋拓罗振玉本久闻于世外,明拓本尚有上图赵烈文本、故宫张介侯本、民国商务印书馆影印刘世珩本等。而存于民间的《天发神讖碑》善本,曾寓目的有启功先生题跋的何元锡本、邵茗生本(存半)、安思远藏曹仲经本以及秦淦旧藏的这两本精拓。墨色或浓或淡,各见精神。《吴天发神讖碑》
唐代李北海《麓山寺碑》北宋未剜本,则堪称嘉树堂收藏唐碑中的翘楚,同样是著录累累,煊赫海内的名本。碑石质不佳,宋代就开始剜挖字口,南宋剜后拓本精神相去甚远,除“搜”“闱”二字剜失,更缺“别乘乐公名光”等字。而现存世北宋本仅知有五,其中何澄藏灵岩山馆毕氏本今在苏州博物馆,八十年代曾影印,笔画肥壮,时代最早,惜有缺字不全。其次嘉树堂藏赵世骏(字声伯)本、翁万戈藏翁同龢本、北京故宫博物院董月溪本及台北故宫清宫旧藏本,均为“搜”“闱”未剜本,除台北本外皆存“别乘乐公名光”(董本缺别、光二字),而何本、翁本与董本公布均晚,故长期以来,赵世骏本一直是《麓山寺碑》善本的标杆,曾长踞天下第一的地位。民国有正书局珂罗影印后,原件1931年流入日本三井听冰阁,后归二玄社高岛义彦先生,其间又因水灾受淹几废。据侯刚《<麓山寺碑>拓本的辗转奇缘》介绍,是经启功先生联络,延请张彦生之子装裱家张明善先生妙手修复方得重生。如今此本终从海外归来,阔别近九十年,又能向国人展现风姿,而当年受托并感叹“此一册也,辗转离合,奇缘有如此者”的启功先生,如知此结局,应大觉欣慰吧。《麓山寺碑》
《麓山寺碑》
北魏名品《郑文公下碑》与《孔宙碑》一样,同为丁氏念圣楼旧物。《郑碑》对清代碑学书法的影响自不必赘言,被誉为魏碑圆笔之宗,叶昌炽那句“不独北朝书第一,自有真书以来,一人而已。”的至高评价,指引多少碑学大家由此得窥门径。此姚茫父珍藏佳本,乃未洗石剔藓前所拓,笔画饱满丰润,皮纸粗工,反而呈现出石面起伏不平的质感,如有薄雾笼罩之美感,与洗石后精拓本意趣迥殊,当为乾嘉之际桂馥、阮元等重新访得后的早期拓本。《郑文公下碑》
《郑文公下碑》
此次出版的《瘗鹤铭》则是2019年北京中国书店海王村秋拍“存精寓赏——孟宪章先生旧藏专场”中的焦点,此碑本身是史上最富传奇的摩崖石刻,自宋代开始进入世人视野后,丹徒焦山上这场关于养鹤葬鹤、撰铭书刻的文人雅事,赋予了后人无尽的想象空间,关于它的作者始终围绕着巨大的谜团,从东晋王羲之、南朝陶弘景到晚唐皮日休等,时间跨度之大,反映人们对书法、文学的时代风格认识差别之远。在版本鉴别方面,传统皆以中上石“遂”“吾” “相”等字是否泐残或剜失,作为判别水前本的标志,嘉树堂此本存字均符合条件,而且“遂”字走之长捺尚可见拼接错位的痕迹,反映此处石面虽已有裂但尚未缺失,是研究碑石演变过程的重要实证,在传世拓本中,具有不可多得的版本价值。《瘗鹤铭》
行文至此,不由回想起2011年五月,笔者曾为考察《阁帖》版本专程前往北京,初次拜访妙鉴斋并求助碑帖收藏前辈孟宪章先生,当时此《瘗鹤铭》恰在案头,遂有幸得以上手展观,彼时对其也只知皮毛,唯感纸墨旧气十足,晚清金石名家张祖翼多篇长跋考证,难得一见,册末的启功先生题跋早已有结集出版,一朝面对真迹,字字娟楚秀丽,更觉赏心悦目,印象深刻。犹记孟老身体不佳,耳背严重,说话得很大声,以至常需笔谈,然而聊起黑老虎的话题就精神奕奕,如数家珍,在后学晚辈前全无保留,此本《瘗鹤铭》正是他尤为看重的藏品。孟老早年即专注碑帖,与张彦生、启功等交往密切,很多收藏均经启老鉴赏题跋。具有权威性的《中国法帖全集》《中国碑刻全集》收录基本皆公藏,私人藏品除安思远几件外,均来自妙鉴斋,其中宋拓《兰亭续帖》海内唯二,几同孤本,且可补上博本之缺,启老生前念念不忘,望能由国家保存,直至2016年终于圆满入藏故宫,而隔年孟老便溘然辞世。今日睹物思人,孟老音容犹在,不胜感慨唏嘘。而从磊龛到妙鉴斋,再到嘉树堂,能与这本《瘗鹤铭》结缘的,无疑都是每个时代最出色的收藏家。古物无言,却能如同薪火不断传递,不断见证着文脉传承的历史,这也就是为什么善本碑帖历经千年百年,仍然充满魅力的原因。《瘗鹤铭》册末的启功先生题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