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武夷山写生画稿》(局部),时间不详
1948年,当时正值抗战胜利之后、内战方殷之际,费穆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接拍了《小城之春》。此片代表了当时一批既非激进亦非保守的知识分子,在波涛汹涌中苦闷、迷茫的心境。在当时的语境下,这样的主题的确有点“不合时宜”。费穆,《小城之春》截帧, 1948
“溶镜”是影片中重要的造型手段,很多时候它替代了割接。这一方面自然暗示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另一方面,长镜头配以溶镜的结构,也赋予了某种蒙太奇的表现力。也因此,它被视为中国现代电影的先驱。费穆,《小城之春》之溶镜画面,1948
郎静山的摄影《影子研究》中,所呈现的也是类似“溶镜”的视觉效果。和费穆一样,郎静山也是接受过西方现代艺术的“洗礼”,早年在报社工作时,跟随曾留学英国的吴稚晖学习摄影和制版。1934年,他以中国画理融入摄影,结合中西艺术与科技创造了独具特色的集锦摄影。1942年,他凭借集锦摄影考取英国皇家摄影学会硕学会士。1967年,完成了《中国摄影史》并由正中书局出版。这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是现代主义的影响,二是与中国画的结合。也正是这两点,将他的摄影与费穆的电影联系在了一起。郎静山,《绝嶂回云》,1936
我们也可将其归结为郭熙所谓的“三远”山水即“深远”“高远”“平远”,就此,郎静山也做过专门的论述,他说,所谓的“‘平远’‘高远’‘深远’,无远不成景,又曰‘平而不远则近’,‘高而不远则下’,‘深而不远则浅’,可知近与下与浅均非远大之目光,自然不用近、下、浅的透视,所以透视不近、不下、不浅,物体方不变形,此应物象形之说,即摄影保持不变形态之说,与中国画意集锦之关系至切也。”如他第一幅集锦作品《春树奇峰》中的“远山”“树石”两个图像母题和1942年的《春》的三个图像母题“云山”“树木”及“房屋”的纪实来源。这样一种撷取和组合完全是源自他对于古代绘画特别是“经营位置”的理解和思考。据他所言,中国山水画史上的“经营位置”,“凡经营下笔必留天地,何为天地,有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位立意定景。……此言对于摄影章法亦可借镜。往往摄影不察背景,主题难分。而背景凌乱,更无从取舍。故集锦之法,乃可避免此种情况。”郎静山《春树奇峰》图像母题-1
郎静山《春树奇峰》图像母题-2
故郎静山明确提出:“中国画与摄影均为平面艺术,理法相通,直接摄影可取经营之法,集锦照相可效转模移写之功,而物体影绘安排章法,写意即是抽象。”“宇宙万物,森罗万象,其中有使人喜好者,亦有使人憎恶者,惟皆出乎造化之自然。所谓万物并肩,自不能因人好恶而存弃之,故吾国历来画家之作画,虽写一地之实景,而未尝做刻板之描摹。类皆取其所喜而弃其所恶者,以为其理想境界。”如前所言,在费穆这里,也同样诉诸写意的电影语言。尽管费穆、郎静山使用的是电影、摄影两种不同的新媒介,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将其视为传统文人画来看待,而这不仅是一种写意美学的自觉,更是一种精神性的诉求。就像郎静山所说的:“美术(集锦)摄影,颇多精心结构,别出心裁。可以之观社会之风尚,以之察人情之波动,以之赏山水之清幽,环境之变幻。”郎静山,《春树奇峰》, 1934
郎静山提到了中国画与摄影“理法相通”,而黄宾虹一再强调的也是画之“理法”。黄宾虹亦曾多次提及谢赫的“六法”,在此基础上,他还提出了一套非常具体的理论,他的绘画实践也自然依循于这套理论。黄宾虹区分了笔法、墨法和章法,在他眼中,笔法是根基和核心,“章法次于笔法、墨法之后而论之”。进一步,他还提出了“五笔”“七墨”一说(五笔:一曰平,二曰圆,三曰留,四曰重,五曰变。七墨:浓墨法,淡墨法,破墨法,泼墨法,积或渍墨法,焦墨法,宿墨法)。在郎静山的论述中,也提到了用笔,他说:黄宾虹,《笔法图》,时间不详
黄宾虹,《墨法图》,时间不详
如前所言,在郎静山眼中,“集锦”就是谢赫“六法”中的“经营位置”,但“集锦”并非目的,只是手段而已;同样,在黄宾虹这里,“章法”次于“笔法”“墨法”,处在末端。而且,黄宾虹的实践从未脱离绘画史的维度,在师法古人的过程中,大多时候他并不限于一家,而是集合、融汇了多个古代的对象。如图2-12所示,这是1947年他为(纪)绍塘(?)先生所做的一幅山水挂轴。这是一幅平远山水,衔接前景、中景和后景的是留白的湖泊或河流,远山之间除了墨色的浓淡外,虚空和留白也是云雾、空间的替代者。其前、中、后景之间近乎平行的关系可以追溯到董源这里,前景中树木的造型也仿佛源自李郭的风格,包括山石的造型,不难找到相应的历史参照……但显然,黄宾虹的创作要比他所师法的先贤“狂放”“野逸”得多,他完全将笔墨从塑型和构图中解放了出来,我们几乎看不清楚物象的轮廓,借用沃尔夫林的“形式主义”理论,我们可以将其视作一种“涂绘”式的描绘和塑造,而其对应中国传统文人画史的概念即是“书写”。他的书写和描绘不为物象外形和画面章法所束缚,用墨也更显“恣肆”和“任性”,皴法更是别具一格。换言之,他不仅执力于用笔本身的质感及其变化,同时还透过块面、线条及其之间的多重粘连,以形塑画面丰富的层次和空间感知。黄宾虹跋云:“董华亭师北苑,一变吴门积习,孚檀园张穉恭诸贤力追北宋法,兹略拟之。”这里包含着几重信息,一是董其昌师法董源山水,二是张穉恭等师法北宋山水,三是黄宾虹自己则试图效法董其昌、张穉恭等也同样追溯至五代北宋,且与此同时,在他的实践中,还汲取了董、张等人的风格。尽管很难说黄宾虹的山水是一种“集锦”,但在这一师古的逻辑中,多少带有些许“集锦”的色彩。譬如画面远景中的“云山”母题并不如他所师法的古人那么自然和协调,而更像是图像“集锦”的结果。不过从根本而言,这是一种内在的笔墨交织和精神融汇,而并非是一种图式的拼贴。当然,无论通过何种路径,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都是通过不同的媒介语言追摩古意,目的都是为了建构现代中国绘画和摄影。黄宾虹,《设色山水册》,纸本设色,32x39.5cm,1947
黄宾虹主张“师法古人”,但又绝不为法所拘;他主张“画无中西”,但前提是“明辨中西”。因此,无论是从他的笔墨观及其实践,还是从其“画无中西”这一普遍论,皆与西方现代主义或形式主义不乏相关之处。有学者研究指出:“黄宾虹曾向西画做过某种程度的参考,受西方现代画派某些用光、设色、层次的表现、疏密的方法的启示,套用于中国的笔墨技巧里而丝毫无损中国画的气韵。”不过时至今日,除了画面以外,尚没有直接文献可以证明黄宾虹曾取法西方现代主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确共享了某种形式和美学,黄宾虹的笔墨层次与塞尚的笔触肌理的确不乏相似之处。照此逻辑,也可以说,郎静山是将中国古代绘画的笔墨观套在了来自西方的摄影技术中。郎静山,《晓汲清江》, 1940年代
三位艺术家都带着世界的眼光,对西方绘画、摄影和电影等艺术媒介也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和认知,而且他们都多少带有些许现代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影子,然而,他们所追求的并不是西方现代主义或形式的普遍性,恰恰相反,他们都通过回转至传统,意图塑造一种民族性和家国认同。他们都深具传统文人的意识和身份认同。换句话说,他们之间真正所共享的并不是纯粹的形式,而是传统的文人画风格、美学和精神。曾经摄影界有“写意”与“写真”和“清”与“糊”之分(刘半农),电影界有“软性电影”(形式)与“硬性电影”(内容)之争,美术界则有著名的“二徐”(徐志摩与徐悲鸿)或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论战。然而,基于文人(士夫)画的视野,这些分歧和争论则被尽数化解——尽管文人画的实践本身更接近“形式”,但其并未完全抽离“内容”。即便如此,三位艺术家所选择的形式路径依然不同,黄宾虹抱持的是传统的笔墨,在费穆这里是长镜头、蒙太奇,郎静山则创造了“画意集锦”。然因身处同一个时代,加上共同的风格、美学志趣,暗示着他们或许传递的是同一种政治。现实主义不是他们的选择,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无关革命现实与政治。他们并未迎合或讨好大众,但并不意味着将自己独立于民族与家国。选择文人美学与身份认同,并非指退守古代,相反,他们所关心和塑造的恰恰是现代中国的艺术认知。黄宾虹,《黄易作访碑图之一》,纸本水墨,31.5×23cm,时间不详
《美术变革与现代中国:中国当代艺术的激进根源》鲁明军著,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