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特蔡国强为展览撰写文章《归来仍在路上》。文首为纪录短片《重返圣维克多山》(夏姗姗导演)。
我和故宫的一段缘分,趁这个展览来说,有点矫情,但有这机会不说,是无情……也借此表达我对过去、今天支持我的故宫人的无尽感激和感恩!
很久以前,去福州买石膏像回泉州的长途汽车爆胎,大家下来,有人帮换轮胎,有人路旁抽烟,我到田野里散步,看到还有一人也在。回到车上,发现这人就坐我过道那边。显然他也因为散步注意到我,看我抱着石膏像,问我,画画的吗?他另一边坐着他说是故宫、甚至全国的陶瓷权威冯先铭,他是冯先生的研究生,两人去德化考察窑址。“他”是李毅华,我们从此成了好朋友。后来我在上海念书,联系更紧密,我去北京看展览,找他玩,难忘几次黄昏时分,在故宫骑着自行车……
蔡国强与好友李毅华,约1986—1990年
后来他成了故宫的出版社社长。我大学结束想着留学,他说,去日本,故宫关系比较多,可以帮助!他帮我找了日方经济担保人,也找到航空公司的人,把我和随带的一百公斤作品送上飞机。故宫的杨新副院长帮我写了推荐信。刚到日本,生活有困难,已在日本发展很好的故宫书画家李燕生支持过我……李毅华还介绍我认识以高仿古画著名的“二玄社”老板,画家东山魁夷和书法家青山杉雨。他总跟日本人说,这个年轻人来日本一定会“爆炸”!蔡国强在日本家中,1987年 。吴红虹摄
相比美术界,故宫这些“传统保护者”更早欣赏我,他们认为历史就是要这样去创造,给来自“天高皇帝远”的泉州的我难以言喻的鼓舞。一直以来,我的很多作品与历史、艺术史对话,以它们为题材。虽然作品搞观念、搞爆炸,但童年的艺术家梦,其实是画家梦,不是现在这种四处奔波做项目。面对今天艺术无精打采的状态,我想走回艺术史,看看少年起喜欢、好奇的艺术家们。2009年我和女儿从希腊、意大利到西班牙,走了我少年起敬仰的格列柯的人生路,似乎埋下伏笔……
2017年起,我开始“一个人的西方艺术史之旅”,通过在普拉多、普希金、乌菲齐、庞贝和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馆等的展览,以东方文化和精神为镜,映照、对话它们馆藏代表的一段段西方艺术史。以此求索当代绘画的可能性。
蔡国强与其普拉多美术馆个展策展人亚历山大·维加拉于普拉多美术馆著名馆藏委拉斯凯兹《宫娥》前,西班牙马德里,2017年,普拉多美术馆提供
普拉多美术馆外蔡国强个展海报,西班牙马德里,2017年。徐安琪摄
远行归来,回到故宫——曾经带我走出国门的地方!不仅展示艺术史的旅行,也是艺术家的政治态度:把自己作为全人类文化遗产的继承者,所有文化的先辈大师都可以当成自己的前辈。期待观众能够看到东西、古今的交融对话,如何在一位来自中国的艺术家身上并存;在面对全球化倒退孤立的今日,或许有特别意义。蔡国强于故宫博物院午门前,北京,2020年。蔡灿煌摄
在这象征中华文明辉煌的殿堂,也交错着我一路走来其它西方艺术圣殿面临的课题:故宫,如何不仅是过去文化的保护者,也成为新时代文化的起爆剂,触发今天艺术家的无尽创造力。当我们向世界讲述五千年文化遗产,人家没说出口的可能是,“然后,你们今天呢?”文化自信,不仅在继承了丰厚的文化财富;还要以此创造新的财富,才算是你今天的自信。我的远行从未离开,归来仍在路上。也不是简单的向西远行、向东回归。回归的不只是中华文化的精神,也是回归自己那爱画画的初心——少年几十年如一对美术史前辈和爱画画的深情。远行离自己更近,是和内心的自己相遇;对外走远,对内走深。远行也是寻找更大的故乡,和古今中外的更多先辈相遇,通过他们寻找共同的远方,宇宙的永恒之乡!归根结底,是在不同文化时空里喂养自己。
我为西方艺术史之旅的几乎每个展览都奋力写过画册文章,纪录当时的创作过程和思考,这里不再重复。
突来的新冠疫情,让我刚离开的这些文化“圣地”一起关闭。人们都在惊恐议论,疫情之后世界如何大变,人类将从此不同。不再挤满观众的空荡展厅内,也许先辈们在轻松笑谈,“我们不就是在包括黑死病的一个个巨大灾难里创造了墙上的这些吗?” 就好像我的艺术史之旅试图在变化的世界里追溯不变,我还是想寻问一些根本问题:无论疫情带我们去哪,人与人、人与自然和宇宙的关系,以及人为什么爱画画……这些都是我故宫展览作品背后,和几十年艺术探求未曾改变的一些思考。
走马观花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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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识字不多时,就翻看父亲书架上那一大叠《史记》,这是我少年的第一次“远行”。我坚信那时完全不能读懂,但书里波澜壮阔的历史,一代代人在漫长时间和广袤土地上发生那么多的恢弘大事,而且知道有人在记载叫做“历史”的东西,让我不自觉地上了行舟。很感激我父亲,他喜欢历史、艺术史,又在新华书店分管内部书籍。文革时期,每个城市的书店都有内部书作为内容和形式的批判对象,供当地高层官员阅读。从“美帝”的荒诞派,到肖洛霍夫(Mikhail Sholokhov)《静静的顿河》这样的“苏修”,各种最新诺奖得主的书等等,他都先悄悄拿回来,要我一天内看完。这就是我对于外国现代文化走马观花的远行。
课堂上的三好学生和棉被里偷听敌台的少年,我在这并行的轨迹中成长,遥远的彼岸和它乡也是我的梦乡。政治和国际社会的多元复杂,曾经真实伴随我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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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不管是否愿意,我们身上包含着祖先的烙印。刚到国外看到我们落后,心里难受,但清醒是我们不行、对不起祖先,而非相反。同样,全人类优秀先辈的创造也是我们的财富,现今的艺术不怎样,是我们对不起先辈。
我总相信,如果能把生命深处打开,与亘古宇宙的能量和秩序相连交流,也许就上了大道。先辈们的修和养,养出了那个时代的他们。对话艺术史,最大感触是人类可以自带宇宙,就像最近疫情里被出名的古话:风月同天。在那些交通、信息往来困难的年代,不同时空的古人看着同一个月亮,各自开了天眼。
故土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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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化价值观、方法论,不仅有易经阴阳、物极必反、破坏建设,也有和谐包容的中庸精神。生活和艺术都在意风水和气势。从大自然一草一木,到人的生离死别和天国想像……我相信看不见的世界,想要相信祖先,包括百岁离开的奶奶都有灵魂,在宇宙那百分之九十五不可测的暗黑能量里。
蔡国强与奶奶,泉州,2011年。吴红虹摄
我的成长过程很江湖。当时的中国社会,经过政治风暴和文化摧残,信息封闭,但渴望从困境和束缚里挣脱,在落后里奋起。超自然力、功夫和气功的狂热曾是少年的时光隧道。走过开放的这扇门,一下到了世界,也到了宇宙;不仅来了日本和美国,也“去”了太空!如何在这个科学而理性的现代系统,拥有宇宙物理学的前沿知识,还怀着神话般的宇宙情感,这是一种奇异的实践——它能帮助自己和古人更好地共鸣,不被系统尽收囊中。蔡国强与杨世鹰,泉州,1993年 。辰巳昌利摄
2中国古人一般不画苦难和时代的翻天覆地:没有戈雅那样屠杀和吃人肉的黑暗,或“死亡的胜利”之乐观,不画花草腐烂,不直接表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是推崇艺术与现实的距离。经常想他们活得挺滋润,游山玩水、饮酒作诗,家国兴衰仿佛万里之遥;有人可能日子没那么好,但至少精神归属这种出世的感觉。
当然可以说那也是真实。不画失恋和丧子之痛,不画功名野心和失意,也许用一只鹰表现野心,以雨水打在竹子上表现伤感。
中国人在景观规划上仿山川自然的格局气势,甚至直逼“宇宙图案”。万里长城和兵马俑的秦陵都是我兴奋的,我去黄帝陵,几万棵柏树层层叠叠,平地堆山立体,让人自我渺小,彰显其雄浑。紫禁城也是这种“我住天下”的形势。背后完整的美学和方法论,是一个个时代的帝王之作。
左:清东陵的风水图。右:洪武帝孝陵入口的景色;王其亨主编《风水理论研究》,天津大学出版社, 1992年
可是中国古画里“英雄主义”不多。相比之下,西方从古希腊、古罗马就崇尚英雄、荷尔蒙和肌肉。古希腊创建奥运会,每到这时就停战,男人都去体育比赛和竞技……英雄主义的结果就要创立议会、发展民主;为了社会平稳发展,就积极思辨哲学,这都属于“有为”。中国艺术相对反映了“无为”的结果。我喜欢老子那样轻松自在地思考宇宙。古代画家里,我最敬仰倪瓒,画里茫茫天地,抽象的超然情怀,让心与自然一致的好状态。古画里这种致身然后治心的境界,跟古希腊古罗马的西方文脉不一样。
倪瓒,《安处斋图卷》(局部),元代。水墨纸本,25.4 x 71.6 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古画更多山川花鸟、风和日丽,某种意义上是超前的。是寻找一种让艺术超越时代、超越当下现实的存在,写心写意。但走到现代,西方更理解了艺术的治心和距离的价值。中国人却去搞看似写实的、反映社会和时代的“宣传画”,变成难以“超越”了;从复制古人的形而上,到学习西方人玩过的形而下,出世、入世混乱。虽然也有例外,但中国人到西方留学,大都学传统写实主义,不像日本人去了各种各样都学,从野兽派、抽象派到达达。中国就是大多想用艺术改造社会,而且认准写实最有效。
中国古代艺术家清楚自己要找的位置,哪怕你感到他们有些窄,惊讶几百上千年怎么兴趣都相对集中在那一段,但他们有自己的骄傲;虽然对于世界甚至没有过日本浮世绘那样的影响力,但在任何国家的百科全书式博物馆,从古希腊、罗马雕塑,看到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再到塞尚(Paul Cézanne)……一到中国传统书画展厅,那独树一格的品质,自然、自尊、自信、自恋……我总会肃然起莫名的感动、自觉光彩,也羞愧伤感,相比古人,现代中国艺术家要的太小,活真不咋样。
我的艺术就是被所谓的英雄主义和无为精神彼此拉扯的矛盾。
蔡国强,《时空模糊计划》,1991年,火药、纸,装裱于木制7折屏风,200 x 595 cm,André Morin 摄,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藏
宇宙的情感1
科学家的宇宙大多是天文物理学的宇宙。我的是内外宇宙:从生命、气功、风水、神明到日月星辰,从祖先凝视到宇宙凝视,是试图寻找内外宇宙一体的宇宙观。通过个人修行甚至艺术感悟,探寻洞察内外宇宙的联系。让我从一开始做宇宙项目或画画的同时,也思考实践中医、穴位、气脉和风水的理念,及其可实施性的方法论。
我与天体物理学家可以聊很久,但我更多谈的是宇宙情感。人类为什么要寻找宇宙?只为发现科学原理得到诺贝尔奖,还是好奇我们跟宇宙的关系?我们是不是把自己当作宇宙一部分,寻找宇宙就是在寻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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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末至今,我展开“为外星人作的项目”系列。外星人于我是什么?首先我把它们当作看不见世界的一部分。当然可以说,我是相信外星人存在。地球如同万顷大海的一粒沙子,妄议人类是宇宙的唯一幸存者,本身就违反科学,也伤了世世代代的神话,这里是艺术大有作为的空间。
蔡国强,《人类的家: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一号》,1989年,爆破计划,实现于福生市南公园和熊川神社,日本东京,爆破占地(帐篷)550 x 450 x 250 cm。甲斐渉摄
我也把外星人作为我在无尽宇宙里做作品的灵感来源和对话的对象。90年代在日本期间,跑到万里长城终点、没有很多人看的地方做“延长”作品。每次被问起,我总说是做给外星人看。外星人在遥远星球看着人类在干什么,我的艺术总想找让外星人也看得懂的主题。当时就相信,与外星人对话比与不同文化对话更重要,假如跟外星人都行,跟不同文化的人类交流就不在话下!所以那时对东西文化的二元对立,就不是很兴趣。蔡国强,《万里长城延长一万米: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十号》,1993年,爆破计划,实施于嘉峪关戈壁沙漠、万里长城之西部, 甘肃省,日本东京P3艺术与环境研究院委托制作。森山正信摄
然后我想,人类终将离开地球,成为外星人;当我们探索宇宙,其实在一步步让自己成为外星人,开始拥有“它”的精神。在地球上当起外星人,会有“异乡人”那样的情感,异乡人会珍惜故土,享受成为一个外星人的感伤和温情……爬圣维克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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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塞尚的感情很复杂。之前写了不少我的绘画故事,竟都没写他。塞尚和他故乡普罗旺斯真有这个魔力,能把我的根,和我对这世界的理解,相串一起。
1989年,我在日本做了要在圣维克多山上爆破《升龙》的火药草图,用一个闪电对话塞尚,也对话他的故乡和他的宇宙。尝试实现《升龙》是我第一次去西方旅行,《升龙》草图也是我为西方艺术史做的第一件作品。
蔡国强与其作品《升龙: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二号》,日本,1989年 。鹰见明彦摄
30年后,我又回来圣维克多山,已没有执着要在山上做“闪电”。我像那条闪电,从山下走到山顶。走在塞尚的这条路上,想起当时要在这象征西方文明的圣维克多山来一束闪电从下往上飞跃,大叫:龙来了!这样对话塞尚并非谦虚,而是摆一个花架势;但那时清晰要做什么,现在比较模糊……山顶上,我问格兰特美术馆(Musée Granet)馆长布鲁诺·义莱(Bruno Ely):“高处不胜寒” “一览众山小”,还有“山外有山”,塞尚自我感觉是哪样?这位塞尚研究的权威说“都是”。塞尚前面有马奈(Édouard Manet)、莫奈(Claude Monet)、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他也跟着毕沙罗写生,学着选景。政府的沙龙展,他一次次落选。他想得到承认,也许最终都不清楚其实已经超越了自己的崇拜者,划了一条崭新艺术的地平线。当然他知道自己在搞个大的,搞跟神接近的东西。
自信与自卑同在,这就是一个真实的艺术家。摇摆和不安反复打磨不屈的灵魂和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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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塞尚,塞尚说普桑(Nicolas Poussin)。他认为,印象派的光色变幻玩花了,他要像两百多年前的普桑那样表现造形的本质。万幸普罗旺斯有金字塔般的圣维克多山,还有山下采石场的人工几何切割。馆长义莱说:“塞尚在故乡便找到了与他艺术探索相呼应的形状和色彩”。在故乡就能和宇宙对话,和艺术史对话,那是最最幸福的。
影响塞尚立体主义画风的毕贝姆采石场,法国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2019年。蔡国强摄
塞尚唯一一次出国是去瑞士的阿尔卑斯山,但感到没什么可画,他更没来过东方。据说没有任何迹象表现他对中国有兴趣。但他立体看物的方法如同散点透视,注重本质而不被流动光影干扰,还有画面大量的留白,这些跟东方绘画的美学追求接近。大量人说起塞尚,会谈他对现代主义的影响,但从东方角度看他的时空概念,我觉得他跨越了东西方。谈塞尚的意义就是,世界的任何角落,都可以超越自身文化的界限,文化共鸣、共通。蔡国强,《有松树的圣维克多山》,2019年。火药、画布,275 x 200 cm,Christopher Burke 摄
每个艺术家都有一套自己的艺术史,也为他的艺术理想和他喜欢的艺术家编撰。我总说喜欢格列柯(El Greco)作品“用看得见表现看不见”,他应该一句类似的话都没有说。可能塞尚的宇宙观有些也是我们给他加上的创造值。我爱离自己500多年的格列柯,塞尚也爱离他300多年的格列柯,都从这“小希腊”身上看到自己认为的艺术本质。这是我想拥有的,对别人就不一定是。3
讨论塞尚最终还是讨论自己,感慨他如此影响了艺术史的发展。中国一直有着类似的宇宙观,或者所谓更深刻理想的美学,为什么百年来却无所作为呢?这样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走塞尚的路,也是在走我自己的路。
寻找艺术史,走艺术史之旅,其实是寻找自己。去会满天下厉害的人,能够认识自己的斤两;做人做事更轻松,做作品却该出手更狠更自由。
圣维克多山的山脊难走,前方是山顶的十字架,身边是悬崖峭壁,喘息中忘了这里是塞尚的故乡还是西方的象征。这样的有氧运动,在养浩然之气,要养好自己的气,就要找一些高峰,令自己去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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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国强, 《路上》, 2019。火药、画布,200 x 1100 cm。蔡文悠摄
被隔离的中世纪之旅相比其它艺术史阶段,漫长的中世纪一言难尽,让我难以展开。但如此神秘性诱惑我寻找不同往常的方法对话。
中世纪时人与神和宇宙的关系、艺术家和作品的关系,让我思考,如何呈现无形世界,包括灵性?也想感受历史上人类欲望的巨大刹车,和精神、生活方式的自我放逐。因此,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专家们的指导下,野心勃勃计划中世纪大旅行,纵横10个国家、近20个城市,包括希腊阿索斯山、埃及西奈、塞浦路斯的尼科西亚、以色列的犹大旷野等等,拜访保存着中世纪的生活、修行氛围,拥有与世隔绝感的中世纪历史重镇。
与塞尚对话的成果原定今年底在巴黎大皇宫发表。未料中世纪哥特建筑的代表巴黎圣母院一场大火,把展期推到几年后。紧接着,新冠爆发又让中世纪的旅行搁浅。在对中世纪黑死病和灾难艺术及其背景的研究中,过去式成了现在式……愿不愿意你都要和历史一起成长。
在全球疫情严峻下自我隔离,利用这段时间差,让自己跟忙碌的自己和今天的艺术活动隔离。干脆回首80-90年代的十几册笔记,回归初心。我记下阅读“初心笔记”的笔记,冥冥中,这段隔离中的远行更觉神奇……
蔡国强上世纪80—90年代笔记,美国新泽西家中,2020年。蔡国强摄
《阅读笔记的笔记》回归一个普通的宇宙之人,去寻根,多不容易呀!
一
3月23日开始,翻出80、90年代的笔记本,重返初心,对话30年前的自己。我那个年代怎么看、怎么想,文化构造、每天的阅读思考,和观念形成的支柱是什么?
那时候热衷考虑20世纪的物质繁荣、人性日下、环境破坏和宇宙未来等人类、地球问题。80年代末,我就流浪宇宙,把自己当外星人来思考。这些与今天的问题仍有很多关系。
现在看来,那时的想法也不都容易接受。有些主观霸气,相信超能力、超自然和灵性的东西;相信东方文化的思想及其相关的风水、气和中医等方法论,能够带动21世纪的新时代。感到现代艺术没啥意思,着迷生命和宇宙更深广的未知。也许那样一意孤行的确信犯、无惧旁人、强词夺理的愤青,是回不去了?
当时手稿里的想法,有些实现了,有些没有。看到我总在抄写道德经的“有物混成……”,总在排列我“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系列项目的编号,过一阶段抄写一次我《人类的墓志铭》的项目观念。
那时候,天天远行宇宙,想着和外星人对话是什么“语言”?并不在思考不同文化间对话,因为跟外星人都能沟通了,自然就能对话人类自己。
我的观念支柱从古今宇宙物理学和巫术,到老子《道德经》、风水和中医理论。把大地当身体找穴位,把地球当人的生命治疗,本来人的穴位名称即来自大自然……
着迷原初以来对地球、人类、生命、外星人和太空的自然认识。哪怕其中不少“封建迷信糟粕”,但坚信科学技术代替不了人之初对宇宙和生命的审视和记忆……
二
4月9日,十几本笔记阅尽。一路的志气、才气、大气和正气的求索,乘着故乡的风筝、驾游人类童年的宇宙船浪漫天涯。
吃惊从日本迁居到美国的思想和行动过程一点都没记载,只是项目的创意手稿显示已在纽约。离开深耕的地方,前进未知的天地,从宇宙角度来看真的就是在村里搬了个家吗?
但也看到,我如何一步步地形而下,对政治社会现实关注的变化,西方的问题也成了自己的问题;多少理解了在日本时,东方的问题也曾是我的问题。
1996年起更多是即兴式、因地制宜,包含东方的方法论实践,是全球化里带着理论思考对抗美术系统的实战。“运筹帏幄到挥戈马上的烽火岁月”发展到1997年,笔记本就开始留空页了。
但是,无法是法、自由自在、自然而然,这些东方文化深处的精气神,始终带着我天马行空,在地球的不同文化里耕种花开。
到时候了。初心、本心,那些格局和无畏,作为宇宙中的人,艺术家和作品的本真,和与另一个无见世界的同在……还能拥抱得住吗?笔记阅完,狂风骤雨……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蔡国强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