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山石窟流失佛首近日亮相北京鲁迅博物馆。石窟佛首原系山西太原天龙山石窟第8窟隋代雕刻的一躯佛造像。该佛首是经多方努力2020年归国的第100件流失文物。除夕夜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春节联欢晚会与全国人民首次见面的天龙山石窟第8窟北壁主尊佛首,展出于展厅中央。
近日,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云冈研究院院长杭侃在鲁迅博物馆做了名为“度尽劫波:天龙山石窟的历史与艺术”的讲座。“度尽劫波”出自鲁迅的一首诗,和佛首的遭遇也暗合。
天龙山石窟第8窟北壁佛首 隋开皇四年(584)山西太原天龙山石窟
2020年12月14号,也就是佛首回归的第三天,我在鲁迅博物馆的库房参加鉴定,我们围绕着佛首仔仔细细地看、反反复复地看,从哪个角度看,它都微微含笑,笑得那么让人心醉,笑得那么让人心痛。
佛首细部 图源©国家文物局
鉴定它大致的年代和所处的地域并不难。佛教造像需要遵守一定的仪轨。佛像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也就是三十二个特别显著的与常人不同的地方,还有八十种细微难见,不易察觉,而能使人生欢喜心的地方。
三十二相里有顶上肉髻相。这尊佛首的顶上肉髻相拿专业术语说就是肉髻低平、其上无纹饰。这种肉髻流行于北朝晚期至隋代。它高44.5厘米,佛首的后面经过了修整,因此,它不是一般的造像碑和单体造像的佛首,而是出自石窟中的佛像。就其艺术水平和石质来说,这样风格的佛像应该出自天龙山石窟。佛首的脸颊有明显的从右眼睑下向右耳延伸扩展的风化面,面部细小的砂岩颗粒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外村太治郎、岩田秀则拍摄的天龙山石窟旧照相符,因此,可以断定它即是山西太原天龙山石窟第8窟北壁主尊的佛首。
左 | 岩田《天龙山石窟》图版41截图;右 | 佛首回运后拍摄的高清图,罗征/摄
图源©国家文物局
上世纪20年代,天龙山石窟遭到大规模的盗凿,众多精美造像流失到世界各地,这尊佛首历经百年漂泊终于回家,实属不易。大年初一,我参加在鲁迅博物馆专门为佛首回归举办的《咸同斯福》展览的开幕式,和馆里的同仁商量初五在鲁迅书店举办的讲座,我提出能不能用“度尽劫波:天龙山石窟的历史与艺术”作为讲座的题目,“度尽劫波”出自鲁迅的一首诗,和佛首的遭遇也暗合。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也因此作为本文的标题。(讲座回放二维码见本篇末)
左 | 第8窟北壁龛内佛像 外村太治郎《天龙山石窟》相册集图版35;右 | 天龙山石窟第8窟北壁佛龛主尊佛像现状
图源©国家文物局
第8窟具有前廊、后室,后室中有中心塔柱。前廊宽4.26米、通进深将近6.8米,是天龙山石窟中规模最大的一个洞窟。由于有中心塔柱,窟内的通风不畅,加上原来石窟有裂隙渗水,所以北壁的风化比较严重。
图 | 天龙山石窟第8窟平面图
图 | 第8窟造像功德碑
前廊的东壁雕出了隋代开皇四年(584)的功德碑,碑文中有“重崖之上,爰有旧龛,镌范灵石,庄严净土。有周统壹,无上道消。胜业未圆,妙功斯废。皇隋抚运,冠冕前典。绍隆正法,弘宣方等。一尉一候,处处熏修,招提支提,往往经构”之语,因而推测如此规模的洞窟,很可能开凿于北齐,而完工于隋代开皇四年。
像主是“仪同三司真定县开国侯刘瑞”。查《隋书·百官志》,仪同三司为正五品的荣誉官,并不理事。其他还有都督、别将、幢主等军府人员。“复有陈回洛卅一人,志尚温恭,掺履端洁。并善根深固,道心殷广。俱发菩提,共加雕饬”。他们开窟造像的目的在于“以此净业,仰祚天朝圣上寿等乾行,皇后季均厚载,储宫体明离之□,晋王则磐石之安”(录文依李裕群)。
晋王为杨广,他曾两次出任并州总管,第一次在开皇元年至开皇六年,所以发愿文中祈愿晋王有“磐石之安”。并州在东魏、北齐和隋、唐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又是龙兴之地,屯有重兵。《北齐书》称“并州之太原、青州之齐郡,霸业所在,王命是基”。隋代初期沿用府兵之制,天龙山第8窟完工之时,开窟者中有许多军府人员,就不难理解了。
碑文中陈回洛又被称为“施手、斋主”,因此,他很有可能是实际主持开窟造像的人。这些人中有乌丸、明、和、兰、段等明显来自胡族的姓,可以说这个洞窟是军民共建、胡汉协作而成的一个洞窟。
第8窟外景
值得关注的还有功德碑里提到的净土信仰。
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
净土信仰影响广泛。唐朝大诗人白居易曾经舍俸钱三万,命工人杜宗敬依照《阿弥陀》、《无量寿》二经,画西方净土一部,并说“谛观此婆娑世界,微尘众生,无贤愚,无贵贱,无幼艾,有起心归佛者,举手合掌,必先向西方;有怖厄苦恼者,开口发声,必先念阿弥陀佛;又范金合土,刻石织文,乃至印水聚沙,童子戏者,莫不率以阿弥陀佛为上首”。净土宗的发源地就在并州的玄中寺,北魏高僧昙鸾(476-524年)长住玄中寺,专弘净土,提出借助“他力”往生净土,被称为净土宗始祖。二祖道绰(562-645年)进一步推行昙鸾倡导的称念阿弥陀佛的“易行法”,并开始用串珠计数。
一种信仰的流行需要现实的土壤。南北朝时期就有西方净土题材的造像,不过根据侯旭东先生的研究在民间“无量寿(阿弥陀佛)崇拜早已存在,但影响极小”,普通信众接受的只是上生天的观念,常将净土与生天、以及弥勒信仰结合在一起,大多也不知道“西方三圣”即阿弥陀佛、观世音、大势至是一个固定的组合,说明对西方净土的内涵并没有完整的了解。
净土虽好,但是魏晋南北朝战祸不已,疾疫流行,死亡枕藉,甚至连贵族也朝不保夕,净土对于动荡年代的人们来说,太过遥远。隋文帝曾经描述当时兵士的遭遇是“魏末丧乱,宇县瓜分,役车岁动,未遑休息。兵士军人,权置坊府,南征北伐,居处无定。家无完堵,地罕包桑,恒为流寓之人,竟无乡里之号。”
隋朝建立之后,万象更新,隋文帝励精图治,出现了开皇之治的大好局面。《隋书》评价“开皇之治”:“七德既敷,九歌已洽,要荒咸暨,尉候无警。于是躬节俭,平徭赋,仓廪实,法令行, 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陵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二十年间,天下无事,区宇之内晏如也。”第8窟的净土信仰出自普通军民,连同隋开皇四年宁远将军(古代将军名号之一,在隋朝为从七品武官)、武强县县丞董钦造像等著名的西方净土题材造像,可知隋代的净土信仰已经深入民心。
隋开皇四年董钦造像
西安博物院藏
在艺术形式上,第8窟北壁的这尊佛首已经与北魏造像有很大的不同。北魏时期由于使用直刀法,佛像给人的感觉是“令人懔懔若对神明”,“它并不显示出仁爱、慈祥、关怀等神情,它所表现的恰好是对世间一切的完全超脱,尽管身体前倾、目光下视,但对人世似乎并不关怀或动心。相反,它以对人世现实的轻视和淡漠,以洞察一切的睿智的微笑为特征。”
而第8窟的这尊佛首采用的是圆刀法,它颔首微笑,不再有北魏那种让人“若对神明”的隔膜。它“几乎没有个性,也不显示任何用力、任何欲求,这面容所流露的某一种情绪融注于整体的大和谐中。任何人看到这雕像,即使不知道它代表什么,也会懂得它具有宗教内容。主题的内在涵蕴显示在艺术家的作品中。它代表先知?还是神?这并不关紧要。这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种精神性的追求在鼓动着,并且感染给观者。这样的作品使我们意识到文艺复兴的雕刻虽然把个性的刻画推得那么远,其实那只不过是生命渊泽之上一些浮面的漪澜。”
左 | 云冈第五窟北魏佛首;右 | 天龙山第8窟隋代佛首
左 | 云冈石窟造像侧面线图 图源©彭明浩《云冈石窟的营造工程》
右 | 天龙山第8窟隋代佛首侧视图 图源©国家文物局
相由心生。
这心,是制作者之心。他把自己的虔诚和喜悦,一丝一毫地雕刻进了造像里。就像米开朗基罗一样,“自己手中的雕刻工具,是在粗糙的石头表面下,唤醒里面早已存在的生命”。
这心,是观看者之心。美是感受与感动的能力。
这种美是遥远的,但是又是真实的存在。熊秉明在《佛像和我们》中说:人要感到他的存在,往往需要一种极其遥远的向往,不近情理的企望。
希望即净土,对未来的希望,让我们看得见生活中的美好。
图 | 天龙山石窟外景 图源©国家文物局
《杭侃:度尽劫波——天龙山石窟的历史与艺术》,扫描线上讲座二维码观看回放参考文献
李裕群、李钢编著:《天龙山石窟》,科学出版社,2003年。
外村太治郎著:《天龙山石窟》,1922年。
侯旭东:《五、六世纪北方民族佛教信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
仓本尚德:《北朝・隋代の無量壽・阿彌陀像銘――特に<觀無量壽經>との關係について》,《佛敎史學研究》52-2 (2010):1-30。
颜娟英:《天龙山石窟的再省思》,刊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会议论文集之四,《中国考古学与历史学之整合研究》,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7年。
镰田茂雄:《末法到来》,《五台山研究》200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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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佛教征服中国,还是中国征服佛教?》,载《古代中国文化讲义》,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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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侃:《云冈造像辩伪》,载《参差集》,北京联合出版社,2020年。
李泽厚:《美的历程》,三联书店,2009年。
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编:《西安文物精华·佛教造像》,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年。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云冈研究院院长,经作者授权转载自“源流运动”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