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夏威夷，演绎了中国戏曲传播三部曲
孙惠柱
“凡有海水流到之处，即有操粤语的华侨，即有粤剧的演唱。”陈茂庆教授在《中国戏曲在夏威夷的传播与接受》一书中引用的这句话，概括了戏曲在海外很多地方传播初期的大致情况。夏威夷是个特别的地方，位于太平洋当中，离任何大陆都远；但戏曲在夏威夷的经历竟可以代表戏曲海外传播的三个阶段。不是说戏曲所到之处都会有这样三个阶段，但可以根据这一历史个案，并参考戏剧的发展脉络，做一个理论的推演。
中国戏曲剧团出洋演出是从粤剧开始的，比传教士翻译、改编《赵氏孤儿》并请欧洲演员进行舞台演绎要晚很多。1735年，法国人马若瑟发表节译的元杂剧《赵氏孤儿》，引起伏尔泰、歌德等文豪的兴趣。1832年，汉学家于连又把《灰阑记》译成法文，还出过该剧的三个德文版，但都未曾演出。伏尔泰将《赵氏孤儿》改编为话剧《中国孤儿》，在十八世纪多次成功演出，全按欧洲戏剧的方法演，和戏曲表演无关。比起那些以剧本故事为主的跨语言、跨文化传播，粤剧演员的跨国巡演更接近“原汁原味”的戏剧传播。自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起，看过戏曲演出的西方人逐渐多起来，美国人看到了给修铁路的华工演出的粤剧。夏威夷的华人在1879年就建起了剧院，专给中国来的粤剧演员演戏。戏曲传播的第一阶段，主要体现在海外华人因乡愁而请国内剧团来巡演。后来又出现了当地华人票友的清唱活动，也有卖票公演的；但白人对戏曲感兴趣的不多，早期还有当地人嫌锣鼓太吵而引起纠纷的事。
戏曲传播的第二阶段，个别超高水准的演出引起了华人和当地主流精英的共同兴趣，主流精英的关注会使戏曲进入社会的日常话语，并可能在巡演结束后留下些种子。这一阶段最著名的例子无疑是1930年梅兰芳访美——中国戏曲海外传播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迹。梅兰芳在巡演纽约、芝加哥、旧金山、洛杉矶后，还在檀香山演了一星期，在夏威夷戏剧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打破了粤剧在夏威夷一枝独秀的局面，让在中国本土影响更大的京昆也成为夏威夷人喜欢的剧种。
在早年有海外华人生存的城市里，比较容易看到戏曲传播的第一阶段。此后的海外华人接受了较高的西方教育，通信和交通也越来越便利，未必那么需要靠家乡戏来解乡愁。戏曲能否继续海外传播就要看第二阶段的机遇了，而超高水平的演出可遇不可求。梅兰芳访美的成功空前绝后，像他这样能用极独特的魅力折服东西方各国各层次观众、又能不辞辛劳到处跑码头巡演的戏曲名角太难得了。戏剧的魅力必须让人在现场感受到，有了大量演出的基础，媒体才会有说服力。而现场演出少、媒体宣介多，成了现在戏曲对外交流的常态，这对戏曲走出去不利。梅剧团的轰动主要是梅兰芳这位超级演员全美巡演72场的成就。六十多年后，一个“传奇”剧本的演出轰动美国文化界。美国人突然发现了《牡丹亭》这个戏剧文学精品——迥异于武戏《闹天宫》《三岔口》等常见的巡演剧目，眼界大开。不同的演出拓宽了戏剧界和学界对戏曲的认识，扩大了中国戏曲的影响，也使更多高校把戏曲加进了他们的戏剧课程。
夏威夷因地处中美航路的中段而且亚裔居民较多，幸运地得到梅兰芳的惠顾，开启了戏曲传播极重要的第二阶段。那以后，受过高等教育的华人及非华人开始更多地学、演京剧，办起了文化品位更高的京昆剧社。夏威夷大学彩虹昆曲社和夏威夷国剧(京剧)社相继成立，多次公开演出，迄今仍在开展活动。1963年起，夏威夷大学开始以英语进行京剧表演——这是戏曲海外传播第二阶段的成果催生出来的第三阶段。
第三阶段就是依托大学进行系统推广，这在大多数地方很难做到，而夏威夷是最好的典范。夏威夷远离美国大陆，夏威夷大学就是全州无可置疑的最高学府；而该校戏剧系恰好是全美唯一以亚洲戏剧为特色的戏剧系，因此夏大推介的中国戏曲在全州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这方面做出最大贡献的是魏丽莎教授，她的夏大京剧生涯长达近半个世纪：1971年读硕士就开始学习京剧昆剧，1979年到南京大学留学读博士，拜梅兰芳嫡传弟子沈小梅为师，成为中国舞台上第一位“洋贵妃”。回到夏大任教后，她最大的成就是在沈小梅指导下，在戏剧系建起一套完整的京剧教学体系，每四年从中国邀三位资深演员去教学生一部新戏，让学生通过学戏、排戏、演戏体验京剧艺术。每部戏都是魏丽莎亲自翻译、导演，这些按京剧程式和唱腔演出的英语京剧都公开卖票演出。至今为止推出的十部京剧都在夏威夷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其中《凤还巢》《玉堂春》《秦香莲》还来到中国巡演。
魏丽莎在她那个“戏曲特色系”里除教、排京剧，还带出几十位研究中国戏曲的硕士生、博士生。像这样系统地教戏曲的戏剧系在美国高校中独一无二，是海外其他大学难以仿效的。不过，其他大学也有各种个别的戏曲项目。当年我在美国塔夫茨大学任教时开过一门亚洲戏剧课，一位当过导演、经营过剧团的博士生迷上了《牡丹亭》，计划改编一个适合的版本去各地巡演。我也曾邀上海戏剧学院范益松教授去那里暑期学校教“用京剧演莎士比亚”，四周内我们一起排了一部京剧风格的《奥赛罗》，很受欢迎。一位知名权威教授说，这个简化版的“类京剧”演出比专业美国方法演出更接近莎翁演剧的风格。我教的主要是西方戏剧，后来又跳槽去了别的大学，否则塔夫茨的跨文化戏曲项目可能会有更大的发展。范益松也曾被多所美国大学请去教授京剧课程。回国后，2011年我去母校纽约大学客座一个学期，教的课中有一门是“用京剧演布莱希特”，由戏曲演员出身的博士生刘璐教美国学生京剧动作，最后排练演出了京剧风格的《高加索灰阑记》；纽约电影学院校长看后请我去他们学校也开一门那样的课。2014年上海戏剧学院的京剧《孔门弟子》剧组去美国几所大学和中学巡演，是和当地的学校和孔子学院合作的文化项目。
中国戏曲学院在纽约州立大学建了以戏曲为特色的孔子学院。比起包饺子、写春联等节令性的短期活动，系统地教授包括剧本与表演的戏曲是传播中国文化的更好途径，也更符合大学的使命。就世界戏剧发展的趋势来看，以高校为基地的戏剧越来越繁荣，或许已可与专业院团平分秋色。美国这个戏剧大国也不是每个城市都像纽约有那么多演出，但大多数高校都有戏剧院系或课程，即便是偏远的小镇，只要有大学就会为社区提供戏剧演出。2015年将总部从巴黎搬到上海的国际戏剧协会成立于1948年，彼时只管各国的专业戏剧，近年来越来越把院校戏剧作为工作的一个抓手。在一些职业院团难以深入的领域，非营利性的院校戏剧正好大显身手——戏曲的传播正是这样一个领域。
夏威夷是个遥远的所在，然而那里的确曾经历了一个“戏曲传播的三部曲”，而且，最近的榜样就是夏威夷大学近几十年来的系统戏曲课程。我们何妨把夏威夷的戏曲传播三部曲看成一种虽然独特、但也许能在未来逐步推广的理想模式，开展更多的研究和实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