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之地》:追寻丢失的内心生活
弗恩只有一辆房车,而太多人“拥有一切却好像什么也不曾拥有”,因为不敢或不甘心放弃,许多人的一生,都将不会离开原地。
2020年9月,华人导演赵婷的作品《无依之地》,在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获得最佳影片金狮奖。这一消息,让赵婷这个名字被更多人记住,也帮她走出影迷圈子,进入大众的视野。这半年来,关于《无依之地》的各种消息与讨论,一直没有中断。
因为获奖而备受重视,赵婷的走红,似乎进入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套路——因为稀缺,她的珍贵性得到超乎想象的重视。在大众心理层面,赵婷以华人导演的身份获奖,似乎再次证实了华人创作者的实力,并且也见证到了某种偏见被打破后,华人导演新群体的创造力与竞争力,都是值得寄予厚望的。
在赵婷之前,获得过金狮奖的华人导演,有侯孝贤、张艺谋、蔡明亮、李安和贾樟柯,赵婷是“第六人”,但从崛起的速度与力度来看,赵婷所展示的实力与发展前景,都有着“后浪”般的澎湃。
《无依之地》的西部片和公路片特征,集合了空旷、孤寂、荒凉等反都市化的元素,同时也拥有静谧、自由、随性的个体生命态度。它是一部持有“路归路,桥归桥”态度的独立电影,但又让本土内外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观众不约而同地觉得,片中所展示的“在路上”的生活方式,很有可能是未来社会的一种主流。
一个地方的经济支柱垮塌,换来的是这个地方的人流离失所,曾经热闹繁华的聚集之地,变成过客们的临时场所,《无依之地》所讲述的小镇(小城)故事,正在美国多地上演。在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主演的弗恩身上,观众看到了这代中老年人对工业化、现代城市生活的厌倦,“逐水草而居”的古老游牧生活方式,重新拥有了魅力,一辆房车,就足以容纳一个人的肉体与灵魂、生活与远方。
弗恩是个经历充满伤痕的人,她失去了深爱的丈夫,与妹妹也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她遇到喜欢她的男人戴夫,但在发现戴夫再次陷进舒适又无聊的家庭生活模式时,她选择了悄悄地告别……看完《无依之地》后,很多观众觉得熟悉,认为一个人开车独自上路,是她最好的选择。
至于自己会不会像弗恩那样?相信很多人,只是心头有模糊的意识,并不愿意(不敢)去认真地深思,因为那真的会带来真实的触痛感。
弗恩不只是她自己,而是很多人。她是那些困在道路上或办公室里的中年人,是即便身在家庭当中也如困兽般焦虑的人,是活在一个传统的、沉重的评价体系中的人,是为了自己的身份与责任而活的人……区别在于,弗恩通过游牧生活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哪怕是暂时的。可绝大多数现实中人,都没法做到像她那样潇洒地一走了之。弗恩只有一辆房车,而太多人“拥有一切却好像什么也不曾拥有”,因为不敢或不甘心放弃,许多人的一生,都将不会离开原地。
《无依之地》中,其实是包含着很古老的东方式价值观的。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时不时会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还有“天人合一”的中国哲学。赵婷在电影中,很喜欢拍摄黄昏、灯晕、花草,她虽然不太刻意呈现影片的诗意氛围,但依然能够看出她对环境的迷恋。她暂居的汽车营地,她那装满杂物的房车,还有车窗前未知的道路,都是她的桃花源,“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她的心境,与这两句古诗非常吻合。
弗恩没法再轻易地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丈夫去世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原因,是她发现了自我,找到了自己与自己、与自然更妥帖的相处方式,无需再通过与人建立亲密关系,来获得幸福感与存在感。在《无依之地》中,弗恩与人相处的时间是短暂的,而与大自然相处的时间是富裕的。在大自然里,她总会表现出“展翅欲飞”般的自由感,她在荒石之间游荡,在大峡谷面前呼喊,提灯走向草原深处,在湖水里裸泳……拥有了这种自我认同以及与大自然互动的亲密关系之后,现代文明所提供的一切,都瞬间失去了吸引力。
前几天,我在短视频网站上看到了一名东北旅行者拍摄的内容,视频展示的是他在西双版纳遇到的房车旅行者。这群旅行者和弗恩差不多一样大的年龄,他们选择在安全的地方停车,自己做饭,遛狗,在陌生之地,过着毫无拘束感的生活。这样的人群并不少,他们要么退休,要么提前终止了职业生涯,过上了一年四季半数以上时间在路上的生活,如果跟踪拍摄他们,制作出的纪录片,是否会是另外一部《无依之地》的故事?
由此我想到,《无依之地》之所以能在世界范围内,获得近三十个电影奖项上百个单项奖的提名,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它拍摄的,并不是一个“美国梦”破碎的故事,事实上它与“美国梦”关系不大,它只是专注讲述了现代文明发展到一个新阶段之后,人们普遍的一种困惑,以及一些人在这困惑面前主动或被动的一种选择。弗恩内心并不清晰地了解自己的行为动机,也不会给自己的漂泊之旅赋予什么特别的意义,她以及他们,只是做了一件最简单的事情——遵从内心。
《约翰·克里斯朵夫》的作者罗曼·罗兰认为,人的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日常生活,一种是内心生活,相较而言,内心生活更为重要,因为内心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对于现代人来说,日常生活已经被异化了,生活表面的琐碎之美与仪式之美,被不断加速的时间和超高的劳动强度所挤压,享受日常生活,更多地变成了对填不满的欲望的满足。正是因为日常生活的“爆炸”,才导致了人内心生活的空间,被压缩到极小的地步。人无法从内心体会自己,本该开阔的内心变成狭窄的小道,这是导致诸多悲剧的主要源头。
所以《无依之地》的价值,不在于它刻画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而在于它间接地表达出这个世界无数人正在经受的煎熬。回到自我,回到大自然,固然是解放内心的一种方式与渠道,但毕竟付出的代价有些大,不适合大多数人。有没有第三种可能?在人们被时代与潮流推动着向前走的同时,可以多一些内心生活的时间与空间?
赵婷或弗恩可以指出问题所在,但他们只是叙述者与电影角色,他们只是启发者而不是指导者。向前的道路,有许多种可供选择,已经有人在走的路,我们可以走,但那些尚且人迹稀少却充满意趣的新道路,也等着我们自己去发现与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