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号称反华尔街的运动,反倒让华尔街更加繁荣
文 | 龚方毅 黄俊杰
过去两周,一场堪比爽文情节的群体运动在美国发酵,引发全球围观:
经历过 2008 年金融危机、几近家破的一代年轻人们长大了。他们通过论坛、视频网站、游戏聊天工具组织起来,凑起不多的积蓄,把政府发的 1800 美元疫情补助、甚至下个月的房租钱都充进股票软件,只为逼死华尔街大鳄。
大鳄加布里埃尔·普洛特金 (Gabriel Plotkin) 是华尔街精英中的精英,年收入能到 3 亿美元,是苹果 CEO 的两倍多。他在前东家卷入内幕交易,被监管机构调查。最后公司认罪被罚 18 亿美元,他则全身而退,自立门户,创办对冲基金 Melvin 资本。
Melvin 资本是游戏业世仇,曾花 4 亿美元做空人人尊敬的任天堂。去年,普洛特金又盯上美国年轻人的童年记忆,趁着疫情做空游戏连锁店 GameStop。
主角少不了高人相助。在论坛上自嘲是 “弱智”、“自闭儿” 的年轻人们遇到的第一个高人是电影《大空头》主角原形、金融危机前就疾呼地产泡沫风险的投资人迈克尔·贝瑞(Michael Burry)。贝瑞指出 GameStop 被过度低估、大笔买入,为散户们指明方向。
几番拉锯战过后,嗓门更大的高人、特斯拉 CEO 伊隆·马斯克大吼一声 “GameStonk”。年轻的散户们一拥而上,让 GameStop 股价一天翻倍不止。
普洛特金丢盔弃甲,亏损最多时可能超过 45 亿美元。另一个大鳄,专业做空二十年的香橼研究(Citron Research)则发声明说停止发布做空报告,今后将替散户研究哪些股票更值得买。
被华尔街称为 “蠢钱” 的几百万散户们抱团赢了职业投资人。温情故事一个接一个被报道:省吃俭用、三餐天天重样的 MIT 研究生以 500 美元搏来 20 万,还上助学贷款;20 岁的年轻大学生赚钱之后,买了 6 台任天堂 Switch 游戏机,送给当地儿童医院。
像所有好故事一样,英雄也要经历磨难。股票交易软件修改规则,一度只准卖不准买 ,GameStop 股价一溃千里。但他们没有放弃。美国连锁院线 AMC、加拿大上古智能手机厂商黑莓、生物制药公司 BioCryst,甚至白银期货,交锋在一个又一个新战场爆发。
最新的交锋发生在上个周末。2 月 5 日,马斯克像之前上节目抽大麻一样情绪高涨,连发七条推文为加密数字货币狗狗币摇旗呐喊,喊出 “人民的货币”、把自己 P 进经典的《狮子王》剧照。
这场运动的影响早已超过了华尔街、超过了美国。它成为微博、知乎、乃至豆瓣里热议的话题。数字版占领华尔街、金融民主化都被用来形容这场运动。运动起源地,Reddit 论坛子社区 WallStreetBets 有人贴出《国际歌》、“同志(Comrade)” 也成了彼此代称之一。
A 股股民也没闲着,白银有色这个身在甘肃白银、并不开采白银的公司股价也随着美国散户爆炒白银而一度高涨。
但模版一样的爽文,依然只是爽文。
运动最狂热的那几天,曾参与占领华尔街运动的记者、现科罗拉多大学传媒教授内森·斯奈德(Nathan Schneider) 批评说,这不过是一场包装漂亮的投机运动。“少数人赚钱,大量倒霉鬼亏钱,最后几乎一定是一些用算法投资的机构获胜。”
事实也是如此,散户们盯上的一支支股票都高涨,然后崩溃。
散户无法承受投资损失,但真正的职业投资人却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倒下。巨亏没几天,普洛特金就从导师和朋友手上筹资 27.5 亿美元,继续游戏。看上去,他的心情都没受什么影响。事件爆发没多久,普洛特金向迈阿密当地政府提交申请,重新装修他刚花 4400 万美元买的两栋海景豪宅——自己住一栋,把另一栋铲平打网球。
穷人在金融游戏里赢不了富人本不足为奇。
让人唏嘘的点在于,这场以反抗贫富差距、挑战所谓金融中心化为名的运动,每一步,都为华尔街添砖加瓦;让参与者自称所反对的贪婪与投机,向更大的世界渗透。
散户们找到完美的金融工具
这是运动的开始
“说真的,你的 GameStop 退出策略是什么?”2020 年 12 月,有人在 WallStreetBets 帖子里问散户们的带头大哥、34 岁的麻省人寿特许金融分析师基斯·吉尔(Keith Gill)。
“什么是退出策略?” 吉尔反问。当时论坛里也已经有人呼吁把 GameStop 的股价炒上月球(To The Moon)。“
34 岁的吉尔属于非典型散户,在 WallStreetBets 上的 ID 是 DeepFuckingValue(深他 xx 的价值)。他小时候喜欢捡大人们扔在地上的刮刮乐,找漏网之鱼。后来做投资也是,擅于通过基本面分析,挑出没人看得上的公司低价买入。包括这次对 GameStop 的投资。
吉尔会不定期在 YouTube 交流策略和工具、贴出密密麻麻的财务表格,解释自己对于一个公司业绩的分析,而不是喊喊口号。
2019 年 8 月,吉尔第一次在 WallStreetBets 论坛公开对 GameStop 的投资记录:投入 5.3 万美元,赚了 4.6 万美元。加上中途数次新的投入,到 2021 年 1 月底,他的 75.5 万美元变成了 4604 万美元,相当于普通美国家庭 642 年的收入。
图注:Keith Gill 在 WallStreetBets 贴的第一张 GameStop 交易图。帖子标题还调侃了 Michael Burry。因为后者对 GameStop 的公开信推高了股价,提高了 Gill 的买入成本。图源:Reddit/DeepFuckingValue 个人主页
除了美股连着熔断的 2020 年 3 月,他每月都贴一张投资组合截图,浮盈最多时接近 5000 万美元。看完这些投资历史记录后,嘉实基金研究部副总监肖觅总结说,“坚持用大家都认为是废纸的东西去积累股票仓位”。
最值钱的废纸来自 GameStop,美国最大线下游戏零售连锁店,卖游戏机和游戏卡带,还回收玩腻的游戏,鼎盛时期超过 5000 家门店遍布全美。
电商冲击下,美国实体零售业连续多年下滑。GameStop 在 2018 年净亏 7.5 亿美元,关闭百家以上的门店。股价也跟营收和利润一样跌跌不休,2018 年跌了 22%,让做空它的对冲基金大赚一笔。
但一些投资者很早就意识到 GameStop 虽然衰败,但也不应该一文不值。曾经的 “大空头” 贝瑞从 2018 年第四季度开始不断买入 GameStop,一年后已经持股 300 万股、价值 1656 万美元。他认为 GameStop 现金流充沛,5700 家门店中的九成现金流为正。而索尼和微软即将发售的新主机大概率继续配备光驱,消费者会继续买实体光盘,这会 “显著延长 GameStop 的寿命”,公司即将迎来周期拐点。
贝瑞是极少数预测到 2008 年美国房地产泡沫将会破灭的人,他赌进一切做空这场泡沫,并且坚持到最后,为自己和客户带回九位数的回报。
图注:迈克尔·贝瑞在做空地产泡沫以外还曾做空 2000 年互联网泡沫。他的最新做空目标是特斯拉。他说 GameStop 的赢利填上了自己做空特斯拉的亏损,将继续做空特斯拉。
这位传奇人物两岁单眼失明、开始戴义眼学习和生活,29 岁独立管理对冲基金。作为持证医师,他觉得自己患有某种自闭症 —— 这是 WallStreetBets 论坛用户们最爱用来自嘲的标签。
WallStreetBets 2012 年成立,它的用户们相信买卖股票就是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赌博游戏。这群口无遮拦的人以 “弱智” 和 “自闭儿” 相称。这里充满了能让观者面部肌肉自动组成笑容的自嘲精神。他们平日用最多的词是 “鸡柳(Tendies)”,指代投资盈利。理由是,赚到一百万美元,不买鸡柳回家啃,还能干什么呢?
2020 年 2 月至 4 月间,疫情高峰,贝瑞又花了大约 470 万美元买入 GameStop 股票,将自己的持股比例增加到 5.3%。消息一出,GameStop 股价当天上涨 22%。
8 月,线上宠物用品店创始人莱昂·科恩(Ryan Cohen)也开始看好 GameStop 复苏,进场买走大约 10% 的流通股,成为第四大股东。此事也成为 GameStop 股价反弹催化剂之一 —— 从 8 月低点的 4.15 美元涨到 2020 年年底的 18.8 美元,涨幅 353%。
2021 年 1 月初,随着科恩顺利进入 GameStop 董事会、宣称将推动公司转型网咖。更多散户加入,GameStop 股价快速攀升至 30 美元以上。
随着股价上涨,更多不看好 GameStop 的投资机构加入进来,做空这家公司。其中就包括一周多前宣布暂停做空的香橼研究。
做空是押注股票下跌并从中赚取利润。他们花钱借别人的股票卖出,大跌之后再买回还回去。跌得越多、赚得越多。但如果股价大幅上涨、超过 100%,那么损失就超过本金。
忌惮于这种亏损没有上限的风险,对冲基金们通常不会过分做空一家公司。“做空率” 是衡量机构做空情绪高低的量化指标,即统计有多少流通股被借去做空。
GameStop 就是全美市场机构做空情绪最高涨的公司。2020 年底,GameStop 大约 140% 的流通股都被借走做空。这意味着股票可能被人借去做空了好几次。
图注:2020 年,做空 GameStop 的股份数一度超过了这家公司流通股总数。图源:AOTtrades
一场完美风暴随时可能到来。而没有那么多钱、买不了太多股票的散户,大量买入看涨期权,从而加快风暴到达的进程。
期权合约按份卖,每份赋予了投资者在未来特定时间以特定价格买入 100 股股票的权利(行权)。合约到期日比较接近且行权价格远离现在股价的话,通常买入期权的成本(权利金)是低于股价的。
而看涨期权的卖方 —— 通常是券商 —— 为了消除股价下跌对自己带来的风险、以及满足到期向投资者交付股票的责任,会从市场买入股票做对冲交易。
当投资者主动买入的股票和期权卖方被动买入的股票数,在某一时刻超过做空和卖出的股票数,股价大概率会涨。
根据 Sundial 资本研究公司的数据,投资者在 1 月 22 日和 1 月 25 日共买入创纪录的 150 万份 GameStop 看涨期权合约,迫使交易商在极端情况将被动买入 1.5 亿股来确保可以到期行权——大约两倍于 GameStop 流通股。
逐渐的,无法承受亏损的空头决定认输退出。这时它们也需要从市场上以高高在上的现价买入股票,还给低价出借给自己的交易对手。原来的空头成了助涨股价的最新力量。
雪球越滚越大。市场中的每一方, 散户自己、看涨的机构、做空的机构、中立的做市商,都在为不同的理由买 GameStop 的股票,合力从而将股价推向月球乃至太阳。
最终,GameStop 股价在短短三个交易日内(01.26-01.28),曾从 76.79 美元窜升至 483 美元。Melvin 资本因此巨亏超过 50 亿美元,向同行紧急融资 27.5 亿美元以避免清盘的风险。而散户们尝到甜头的同时,继续转战其它战场,挨个找寻被机构大力做空的股票,将类似的交易策略复制过去。
两支股票的博弈
华尔街机构至少盈利数十亿美元
完美风暴的到来,因为信息传播的民主化,让散沙可以变成拳头。
职业投资者通过 CNBC、彭博社、《华尔街日报》传播自己的观点。而散户们通过社交网络的算法找到同好,一起买股票。这次为了号召大家一起殴打华尔街对冲基金,散户们自制煽动性 Gif 动图、视频,还有直接发 TikTok 的。
如果说 WallStreet Bets 还有很多分析公司业绩、试图理清宏观趋势的人。跟着 15 秒视频高喊 “YOLO(只活一次,You Only Live Once)”,决定买下一只股票(甚至期权),已经和赌博无异。
随着股价暴涨,主流媒体、传统机构开始质疑散户抱团是否合理、是否涉嫌操纵市场。此时马斯克在 Twitter 隔空意念打气。前 Facebook 副总裁、负责用户增长的查马斯·帕利哈皮提亚(Chamath Palihapitiya)则买入 12.5 万美元的看涨期权(最晚在 2 月 15 日以每股 115 美元买入 5000 股)。
帕利哈皮提亚还连线 CNBC 替散户辩护,认为散户水平不一定比机构差,并且杠杆交易是机构和散户都有的权利。他指出一些机构间关系暧昧、私下协同交易,散户至少是公开组织协作。而散户此刻集体打压空头 “本质上是一种对当权派的反抗”,是对金融危机的报复。
GameStop 交易被包装成一个底层复仇、反抗当权者的故事,快速红遍全球。
不过在 GameStop 事件之前,政治、复仇并不是 WallStreetBets 论坛经常会讨论的话题。一位在那里混迹两三年的爱尔兰研究生卡梅伦(ID Icy_Palpitation)对《晚点 LatePost》回忆说,之前尽管很多政见不同的人待在论坛里。大家聊天说笑,都尽量避免政治化。
这个论坛自己谱写的官方歌曲也是个赚钱走人的故事,而不是你死我活的复仇。
“曾经有一只股票出海了,它的名字叫 GME(GameStop)。价格暴涨,空头巨亏……愿 Tendieman 很快降临,把我们的火箭射向太阳。” 他们把经典的爱尔兰船工号子改编成自己的歌曲《The Tendieman》(鸡柳(Tendie)在论坛里指利润)。歌曲的结尾是 “有一天,交易结束,我们将带着赢利闪人…”
1 月 26 日,GameStop 股价翻倍,早期看好这家公司的贝瑞接受采访时说 “这是不正常的、疯狂的、危险的。” 两天后,GameStop 股价冲到 483 美元历史高位,达到此前低点的 100 多倍。在买卖最激烈的 1 月 27 日,GameStop 半天成交额就相当于 2020 年全年。
Melvin 资本、香橼研究都发声明称退出 GameStop 交易,散户们似乎获得短暂胜利。但散户们和做空机构搏斗的全程,整个系统都在赚钱。
华尔街机构在交锋双方无处不在。有 Melvin 资本和香橼研究等机构做空,也有富达、贝莱德、Scion(贝瑞)等机构买入上千万股看涨,跟着散户的浪潮赢利。
比如纽约对冲基金 Senvest Management,他们在 GameStop 10 美元的时候买了大约 5% 的股份,然后在散户热炒的掩护下卖出,套利超过 7 亿美元。根据一些机构的测算,GameStop 前九大股东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获利超过 160 亿美元——只有一位散户,他是一家汽车金融公司创始人。
图注:大股东中,只有 Donald Foss 属于散户。他是一家汽车金融公司的创始人。
另一个激烈交锋的战场是美国电影院线 AMC。AMC 第二大股东 Silver Lake 获得意外之喜。它从王健林手上接下这个烂摊子,持续亏损。人们在疫情下去不成电影院,且越来越多电影开始线上同步发售,疫情后电影院也难归往日繁荣。在股价最高的 1 月 27 日,Silver Lake 清仓 AMC,卖给了蜂拥而入的散户们获利大约 1.13 亿美元。
现在,已经有对冲基金要求数据公司监控 WallStreetBets 上面的行情讨论,以确保他们的空头仓位不会成为散户们的下一个目标。
还有更隐秘的。散户们用的最多的交易软件 Robinhood 是一个打广告说零佣金手续费、要让金融民主化的券商 —— 然后靠卖散户的交易订单给对冲基金们挣钱。Robinhood 将散户提交的交易信息,包括以什么价格买卖多少股,出售给 Citadel 等大型机构,由后者现在内部交易系统买卖,如果没有成交,再送到公开市场交易。
而 Citadel 自己也做交易,比如也买了 GameStop。它的居间位置让它更早得知风向变化,从而优化交易策略。与此同时,被散户们围攻的 Melvin 资本和 Citadel 关系紧密,亏损后从 Citadel 借钱周转。
还有一些战场,比如白银期货,已经不能说是华尔街的赌场。它基本是摩根大通一个公司控制的游戏。后者据称拥有近 6 亿盎司的实物白银(约合 1800 万公斤),约占交易所白银一半库存。如果白银价格涨,摩根大通的白银库存也更值钱了。等涨到一定价格,摩根大通又可以再在期货市场大量抛售期货合约,打压白银价格,继续盈利。
追逐高风险高回报
散户和对冲基金并没有那么大不同
在外界传颂的故事里,WallStreetBets 论坛的散户们和对冲基金经理势不两立。GameStop 暴涨时,TikTok 充斥着对冲基金经理失业、落泪的恶搞视频。
但其实打出国际歌的散户们,和对冲基金这一行祖师爷的经历有诸多相似性,比如都唱过国际歌。
阿尔弗雷德·温斯洛·琼斯(Alfred.W.Jones)1949 年创立全球首个对冲基金,起步规模 10 万美元,20 年后管理上亿资产。琼斯创业时已经 49 岁,他此前从未在金融机构工作过,大学毕业后进入美国国务院,驻德国任副领事,期间与当地一位左翼女性秘密成婚,在柏林马克思工人学校接触新思想。
1937 年琼斯与第二任妻子去内战中的西班牙度蜜月,那是欧洲新崛起的红色势力与纳粹第一次生死相搏。
对于投资,琼斯总是说 “用投机的手段达到保守的目的”。这也构成了对冲交易的基础。他同时买入被低估、做空被高估的股票,确保不论股市涨跌,自己总能赚到钱。他教会了一代人既要追逐风险、波动,也要认真的考察公司或者宏观市场的基本面。
新的基金冲了上来。其中就包括 1969 年乔治·索罗斯创办的双鹰基金(后更名为量子基金),以及 1980 年朱利安·罗伯特逊的老虎基金。两大基金长期注重基本面分析,其中量子基金押注货币市场,老虎基金则活跃在股票市场。
随着如今对冲基金数量涨到一万多家、资管规模过万亿美元,它们的交易策略越来越复杂。而金融市场逐渐接受对冲基金那套复杂的交易逻辑,凭空创造出一个个新的金融工具,又加剧了市场的复杂程度。
身处其中的投资者越来越像赌徒。
比如普洛特金前老板、S.A.C 资本创始人史蒂芬·科恩(Steven Cohen)曾在 1999 年的一次演讲中说,“我们做交易。做很多(交易)。每天超过 2000 万股。股票经纪人的梦想成真。我们交易速度很快。这不是成长型投资。这不是价值投资。这是短期催化剂投资。”
《纽约客》在 2014 年的一篇写科恩的特稿中评价道,“科恩从来不是 ‘价值投资者’。他迅速买进卖出股票,在股价的短期波动上下了大赌注。” 当时报道还援引了 S.A.C 资本的一位投资组合经理的法庭证词说,科恩对交易毫无感情,股票对他来讲毫无意义,“他是个交易员,不是分析师。他经常交易,这就是他喜欢做的事。”
新技术总被第一时间用于交易,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索斯创业前就在计算机交易的先锋 D.E.Shaw 担任高管。美军用来与核潜艇保持联系的激光通信技术也被华尔街用于传递交易信息,因为数据在光纤内里传输“只能”到 0.65 倍光速,不够快。所有这一切只为了比其他人早 0.00007 秒做出反应,下注交易。
对冲基金高频交易产生多大社会价值有可讨论之处。但其高杠杆、极度追求收益的交易特点已经被多次证明会加速聚集风险。
2008 年爆发的金融危机便是如此。当时美国房市火热,质量不一的住房贷款被做成金融产品,来回数次抵押借钱,再放贷给人买更多房子。
这就相当于一张借条循环借了好几次钱。当钱还不上的时候,损失也就大幅增加。雷曼兄弟因此破产。资产规模排在雷曼后面、曾经的白银期货储备最多的贝尔斯登,也因为次贷濒临破产,最后被摩根大通收购。
传统金融机构受政府监管较多,不能买高风险高回报的金融产品,但对冲基金可以买。它们作为中间环节,加速了风险聚集,最终引爆一场祸及全球的金融灾难。
“对冲基金以其高风险和高杠杆运作,以及相对较低的透明度,在次贷危机投资链条中起到了投行和商业银行之间资金中转站的作用,积聚了大量风险,” 港交所董事总经理、首席中国经济学家巴曙松说。
今时今日,散户们用了类似的心态、类似的工具涌入股市。新兴交易应用 Robinhood 将界面设计得极其友好,让加杠杆炒股变得像一个游戏。
图注:Robinhood 期权下单页简单直接,没有溢价率、折价率、杠杆率等风险提示,取而代之的是持有合约的虚拟浮盈 ——不断提醒用户说,你没加杠杆买期权,所以今天少挣了这么多钱。
已经有监管部门发现了问题。去年 12 月,马萨诸塞州证券部起诉 Robinhood。“作为一家经纪商,Robinhood 有责任保护客户和他们的钱,” 州联邦秘书威廉·加尔文 (William Galvin) 说。“Robinhood 把股票交易包装成一个游戏,吸引年轻和缺乏经验的客户进行越来越多的交易,不仅不道德,而且远远不符合我们州的标准。”
占领华尔街十周年
更多人涌入了那个大赌场
1928 年大萧条后,本杰明·格雷厄姆提出一套新的投资概念,人们将其总结为 “价值投资”,被他的徒弟沃伦·巴菲特发扬光大。
这个概念里,股票市场就像是赛马场,上市公司是永不停歇的赛马,每季度公布的财报就是它们的成绩。投资人们挑出场上被低估的马匹,并据此压下筹码。“白马股”、“蓝筹”、“赛道” 这些词的流行都是这个心态的体现。
在赛马场上,比赛的结果由马匹的奔跑速度所决定。观赛者押注多少,并不影响参赛者的表现。股市被描绘成类似的地方,每个公司表现,决定了它的股价。下注带来社会价值:高效率地估出每个公司的价值,对接需要资金发展的企业和需要投资目标的资本。
而 GameStop 是另一个故事。两周时间,GameStop 经营情况和前景及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但它的市值从 13.9 亿美元到 336.8 亿美元再回到 44.4 亿美元。决定 GameStop 股票价值的,并不是投资人对这家公司未来的看法,而是做多、做空两方筹集了多少资金。
就好像在赛场上,体能和技术不再决定马的奔跑速度。押注越多,马就跑得越快。GameStop 的故事里,赛马已经和马的素质无关,唯一决定结果的因素是押注。
图注:“等一下,一个股票的价格跟基本面无关?” “一直都没有关系”。
对于金融业,资本流动决定股价并不是新闻。但 GameStop 是幻象在大众面前破灭最赤裸的一次。它是个极端的例子。但股票市场是价值投资的幻象,早已斑斑裂纹。
整个 2020 年,美国超过 35 万人死于疫情、GDP 下滑 3.5%。全球主要国家或地区的股市都在疫情加剧的同时,继续上涨。
股市已经无法真实反映企业价值。只能反映钱的流向。
理论上,疫情难控、经济衰退的情况下,企业或者个人应该优先储蓄而不是消费投资。但又因为各国央行降低利率、释放额外信贷,钱放着就等于贬值。于是只能流向风险更高的市场,特别是股市。
市场里的公司还是那些公司,但市场里的钱却更多了,股价因此飙升。这又吸引了更多资本涌入股市,进一步推高股价,形成自我强化。就像 A 股所谓的 “抱团股”、“白马股”。
在一些市场,资本泡沫极速膨胀,远远超过工资收入的增速,加速扩大贫富差距。去年,美国标普 500 指数上涨 16.26%。中国沪深 300 指数也涨了 27.21%。
没有资本的人,只凭工资增长,往往难以赶上这样的增速,和有钱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一切,发生在占领华尔街的第十个年头。
2011 年 9 月 17 日,数百人涌入纽约曼哈顿下城街头。接下来的连个月里,成千上万的支持者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们搭起帐篷,和警方对抗,全美主要城市效仿。
那是金融危机后的第三年,贫富差距达到 1928 年大萧条以来的最高点。愤怒的人们抗议奥巴马政府没能惩罚危机祸首金融行业,他们要求政府提高全民基本收入、适当减免债务,并要求征收金融交易税以抑制短期投资。
“这是一群非常愤怒的人,朝整个世界尖叫。” 一位在场报道的记者评论说。像大部分民间运动一样,占领华尔街运动没有提出成体系的解决方法,但戳破了虚假的繁荣,让全世界看到了金融业在极度自由下,能造成怎样的破坏,在世间诞生怎样的不公。
不过声讨不平并不等于找到问题,更不等于有解决办法。
金融机构的钱并不是自己的,相当一部分来自普通人。这两年冲进股市的大机构,也承担着着替普通人财富增值的责任——在美国是养老金、退休金;在中国基金热潮背后,说不清有多少是每周加班攒下的积蓄。钱流向股市,而不是流向实体经济,因为前者回报更高,他们没什么错。
而总被归为金融危机祸首的金融体系,也很难说它在灾难中是因还是果。如果不是全球都对财富增长有高预期,也不会有那么多钱流向金融机构,鼓励创造出高回报、高风险的产品,产生终将破灭的泡沫。这个体系代表贪婪,但它不过是放大了全社会的贪婪。
疫情下,政府大手笔 “放水”,被指责监管不力,加速资本泡沫、拉大贫富差距。但若“放水”太慢,又可能引发另一次大萧条,造成更危险的混乱。
经济增长放慢,矛盾和不公被激化。但世界不是爽文,没有面目清晰的反派,也就不存在一刀切解决问题的可能。
十年后,面对同样的不公。一场新的运动开始,同样立了一个靶子,声称要对抗寡头控制的中心化金融体系,同样获得全世界的关注。
这一次,人们甚至不再试图找出问题,而是选择打开手机,加入那个上一代反抗者誓言要摧毁的赌场,按照它的规则、玩起它的游戏。